腊月二十，金川市迎来了那年最深的冻。窗玻璃上的冰花厚重得遮蔽了外界所有光线，屋内火炕烧得微弱，寒气如同贪婪的蛇从泥地砖缝里钻出，缠绕着人的脚踝向上攀爬。林蔓裹着那件已露出灰败棉絮的旧袄，沉默地搅动着炉火上铝锅里粘稠的棒子面粥。米粒稀少，水汽蒸腾，扑在她冻得微红的脸颊上，很快凝结成冰凉的水珠。
“笃笃笃……”敲门声并不重，却在这清晨的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李桂琴哆嗦了一下，惶恐地看向门口。韩大魁昨夜醉得人事不省，此刻依旧在里屋发出沉重的鼾声。林蔓眉头微蹙，放下长柄铝勺，湿漉漉的双手在旧围裙上擦了两下，走到门后，贴着门板哑声问：“谁？”
“请问是林蔓家吗？”门外的男声温润悦耳，带着一种与这破败楼道格格不入的疏朗，“红旗三厂工会的，送点慰问品。”
工会？林蔓的指尖瞬间沁凉。她缓缓拉开一道门缝。楼道昏暗的光线下，站着的却并非记忆中秃顶刻薄的工会老王，而是一个穿着深灰色羊毛呢长大衣的年轻男人。大衣剪裁极为合体，勾勒出宽肩窄腰的利落身形，领口处露出一截质地高级的米白色羊绒衫，衬着那张俊朗得近乎过分的脸——正是沐阳。
他微微侧着身，手里根本没拿什么“慰问品”，只提着一个印着精致金孔雀LOGO的漂亮纸袋。看到林蔓探出的半张脸，他唇角便扬起一个恰到好处的、极具迷惑性的温煦笑容，深邃的桃花眼带着一种坦荡的欣赏，直直落在她脸上，完全无视了门缝里透出的贫寒家徒四壁的景象。
“林蔓同志？抱歉打扰。”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像是上等琴弓抚过琴弦，“是这样，上次在厂区附近远远见过你一次……”他顿了顿，目光在她冻得发红的耳廓和紧抿的嘴唇上掠过，笑意加深，“恰好我们公司在筹备开春一个重要项目的庆典酒会，需要为几位重要来宾定制一批礼仪服装。”他仿佛才注意到林蔓身后简陋破败的环境，眼中适时地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歉意”与“关怀”。
“听马大姐她们提起过，”他的视线越过林蔓单薄的肩头，似有若无地扫了一眼昏暗室内，语速温和，“你现在……家里负担挺重的。我们也是响应市里再就业精神嘛！”他笑着，姿态舒展随意地将那个漂亮的纸袋塞进门缝，“一点小小心意，给孩子补补。”他说的是“孩子”，目光却只笼罩着门口的姑娘，随即又将话题无缝衔接到他的“鱼饵”上，语气自然而笃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机会”光环：“这批礼服要求高，时间也紧。报酬绝对优厚，工钱是你们厂日工资的……十倍起步。”他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轻轻晃了晃，眼神专注地盯着林蔓微微睁大的眼睛，“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试试？权当帮我们公司救个急，也是帮你自己一把。”
寒风卷着残雪从楼道破窗缝隙灌入，吹得门板哐当作响。林蔓的手指紧紧抠在冰冷掉漆的门框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指甲缝里嵌进了细碎的木屑。沐阳那双看似温和含笑的眼眸深处，清晰地映出一只被困于雪地的幼兽——慌乱而倔强。那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试图从她颤抖的指尖、翕动的鼻翼以及眼底深处挣扎的微光中，精准捕捉到他渴望的猎物反应。
她垂下眼睑，避开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十倍工钱！那冰冷而巨大的数字带着呼啸的热浪撞在冻僵的心房上，足以让任何一个在寒冬腊月为下顿饭发愁的失业者眩晕。然而，这份“机遇”所包裹着的奢靡纸袋，这张突然降临的俊美面孔，以及他所代表的、和向阳北里彻底隔绝的繁华世界，瞬间激活了她骨髓深处最尖锐的警惕。那个在舞厅镭射光下匆匆一瞥的眼神，那个在她名字被钉上“水蛇腰”标签时模糊浮现的笑容——冰与火的悖论在这间狭窄的屋门口轰然碰撞。
“我……”林蔓的喉咙异常干涩，发出的声音低沉如气音，带着明显的抗拒与生硬的疏离，“我手艺粗，做不来那种高级衣裳。”她不敢抬头看他，视线死死盯着对方脚上那双一尘不染、闪着哑光的高档皮靴鞋尖。那靴尖距离门槛只有半寸之遥，却如同横亘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划分着两个天差地别的世界。她微微后退了半步，肩胛几乎抵在冰凉的木门上，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摇摇欲坠的镇定，从齿缝里挤出拒绝，“您另请高明吧。”
话毕，她猛地用力推动门板。动作又快又急，带着几乎仓惶逃离的味道，仿佛那门外的并非俊朗优雅的年轻绅士，而是骤然张开口的毒蛇陷阱。
“砰！”沉闷的声响重重地砸在楼道狭窄的水泥墙壁上，激起一阵回声。门板合拢时带起的风，吹乱了沐阳额前一丝精心打理过的黑发。他深邃的桃花眼里瞬间掠过一丝意外，随即便被浓烈的兴味取代。唇角那点残余的笑意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向上勾起一个更深的、近乎愉悦的弧度。他并没有强行阻拦或是再出言挽留，只是优雅地理了理袖口，指尖捻过那道冰冷紧闭的门板缝隙。门内隐约传来锅盖落下的磕碰声和压抑的喘息。隔着厚重的门板和逼仄的门厅过道，门内的林蔓靠在冰冷的门板上，胸口剧烈起伏，像刚逃脱一场无声的追逐。门外的沐阳站在昏暗的楼道里，皮鞋踏在斑驳的水泥台阶上发出清晰的回音，脚步声由近及远，最后消失在呼啸的北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