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头饭的米粒里藏着玄机。
刽子手的钢刀淬着软筋散。
而哑仆铲起的雪,底下埋着火油。午时三刻,骨铃响——
姜沉璧盯着监斩台上晋王蟒袍的暗绣,那纹路正与鸩酒杯沿的缺口严丝合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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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惨白,像被冻住的尸蜡。西市刑场高台之上,寒风卷着雪沫子抽打在脸上,刀割似的疼。姜沉璧一身素缟,怀里紧抱着黑漆食盒,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她一步步穿过黑压压的人群,无数道目光黏在她背上,或怜悯,或鄙夷,更多的是看戏般的灼热。空气里弥漫着劣质油脂、牲畜粪便和一种更深沉的、对血腥的渴望混杂的气息。
高台中央,两道染血的枷锁沉重地压着父兄的脊背。父亲姜远山,昔日北境“铁壁将军“,须发散乱,曾经挺直的脊梁被硬生生压弯,却仍死死昂着头,浑浊的目光穿透风雪,钉子般钉在她身上。兄长姜彻的囚衣前襟一片深褐,是干涸的血迹混着污雪,他嘴角紧抿,对她几不可察地摇了一下头,眼神里是锥心的痛和无声的警告:走!
监斩台上,晋王萧承嗣端坐主位,一身玄色金线蟒袍,玉冠束发,俊美无俦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悲悯。他指尖轻轻捻动一串乌木佛珠,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姜沉璧身上,温和,却像毒蛇的信子舔过肌肤。他身旁的刑部侍郎赵慎,山羊胡子抖动着,浑浊的老眼扫过食盒,嘴角泄出一丝冰冷的嘲弄。
“罪臣姜氏,时辰已至,速速诀别!“赵慎尖利的声音撕裂寒风。
姜沉璧恍若未闻。她走到父亲身前,屈膝跪倒,素白的裙裾在肮脏的雪地上铺开。食盒打开,热气混着米香散出。一碗糙米饭,一碟腌萝卜,一壶浊酒。简陋得刺眼。
“爹,吃饭。“她声音平静,舀起一勺饭,递到父亲干裂的唇边。指尖却在碗沿内侧极快地划过一道凹痕——那是昨夜她用碎瓷片刻下的微型凹槽,里面填满了无色无味的“醉仙散“,遇热则融,入喉即化,不致命,却能让人四肢绵软如泥,十二个时辰内气力全无。
姜远山浑浊的眼中滚下两行热泪,他张开嘴,粗糙的胡茬擦过女儿冰冷的手指,将那勺掺了药的饭囫囵咽下。喉结滚动,他嘶声道:“璧儿…活下去!“每一个字都像从肺腑里咳出的血块。
姜沉璧又转向兄长。姜彻死死盯着她,嘴唇无声翕动:**哑仆!**她指尖一颤,酒壶险些脱手。稳住心神,她倒了一碗酒。酒液浑浊,在粗陶碗里晃荡。她将碗递过去,指尖在碗底飞快一抹——那里嵌着一枚极薄的刀片,上面淬了软筋散!这是昨夜她以“孝女“之名,用母亲遗下的最后一点体己钱贿赂牢头,在刽子手牛二惯用的钢刀上蹭下的剧毒!只待刀锋入肉,毒便随血行,让执刀者顷刻间臂膀酸软,力道尽失!
姜彻接过酒碗,仰头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滚过喉咙,他猛地呛咳起来,酒液混着血丝喷溅在姜沉璧雪白的衣襟上,如同绽开的红梅。他借咳嗽的遮掩,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急促道:“…火石…枷锁夹层…东北角…“
“时辰到——!“赵侍郎尖利的嗓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
两名膀大腰圆的刽子手踏上高台,赤着上身,肌肉虬结,油亮的皮肤上刺着狰狞的鬼头。为首那个满脸横肉的,正是牛二!他晃动着手中那柄厚背鬼头刀,雪亮的刀锋在惨淡的天光下反射着令人心悸的寒芒。姜沉璧的目光死死锁住刀柄与刀身连接处那一道细微的、新磨的亮痕——昨夜软筋散的痕迹!
她被粗暴地拖离刑台。人群爆发出压抑的兴奋嗡鸣。
“爹——!哥——!“凄厉的哭喊终于冲破喉咙,带着撕裂般的绝望,在刑场上空回荡。这并非全然作伪。前世父兄滚落的人头,温热血浆溅在脸上的触感,如同跗骨之蛆,此刻啃噬着她的神经。泪水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她挣扎着,仿佛要扑向那断头台,却被两名如铁钳般的差役死死按住,拖向人群边缘。
风雪骤然猛烈!狂风卷起地上的积雪,形成一片混沌的雪雾,扑打在脸上,冰冷刺骨,几乎让人睁不开眼。
就在这混乱的瞬间,姜沉璧被拖拽着踉跄后退,她的身体“无意“地撞向一个正在默默铲雪的佝偻身影——正是那个哑仆!老哑仆猝不及防,被撞得一个趔趄,手中的铁锹“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对不住…老丈…“姜沉璧带着哭腔嘶声喊道,挣扎中手肘“慌乱“地顶在哑仆的腰眼。哑仆浑浊的老眼猛地爆出一丝极度的惊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枯瘦的手下意识地捂向腰间破旧的棉袄。
姜沉璧被拖得更远。混乱中,她的目光穿透雪雾,死死锁定那掉落的铁锹。锹头深深插入雪下的冻土,旁边散落着几块被铲开的黑色油腻之物——那是火油凝固的痕迹!哑仆在雪下埋了火油!前世姜府冲天而起的烈焰瞬间灼烧着她的记忆!
“午时三刻已到——行刑!“赵侍郎尖亢的声音如同丧钟。
牛二高高举起了鬼头刀!刀锋破开风雪,发出凄厉的尖啸!
“爹——!!!“姜沉璧用尽全身力气发出最后一声泣血般的哀嚎,身体猛地向前一挣!按住她的差役猝不及防,被她挣得松了一瞬力道。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
“噗——!“
一声极其轻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闷响!并非刀锋入肉,而是来自刑台之下!
监斩台上的晋王萧承嗣猛地站起,手中捻动的佛珠瞬间崩断,乌木珠子噼里啪啦滚落一地!刑部侍郎赵慎惊得山羊胡子都翘了起来!
只见刽子手牛二那高举鬼头刀的壮硕身躯,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竟在刀锋即将落下的瞬间,极其诡异地软倒下去!沉重的鬼头刀“哐啷“一声砸在刑台木板上!他庞大的身躯抽搐着,口吐白沫,眼神涣散,四肢像煮熟的面条般瘫软无力——正是软筋散毒发之兆!
“有诈!““劫法场!“人群瞬间炸开锅!兵丁的怒吼,百姓的尖叫,刀剑出鞘的刺耳摩擦声混作一团!
混乱之中,姜沉璧的目光如鹰隼般穿透混乱的人潮,精准地捕捉到那个佝偻的身影!哑仆!他正趁着混乱,如同一条滑溜的泥鳅,拼命挤出骚动的人群,朝着刑场东北角狂奔!那里堆放着废弃的草料和破旧的囚车!
就是现在!
姜沉璧被差役死死按住,身体无法动弹,她的右手却在宽大的素服袖中猛地一攥!一根冰冷的、尾部带着细小倒钩的铜簪被她狠狠刺入左手掌心!剧痛让她浑身一颤,鲜血瞬间涌出,浸透了袖内衬里。但她的动作毫不停滞,手腕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猛地一甩!
“咻——!“
一道细微到几乎被风雪和喧嚣淹没的破空声!那染血的铜簪化作一道微不可见的暗影,精准无比地射向数十步外狂奔的哑仆后心!
“呃啊——!“哑仆狂奔的身影猛地一僵!一个踉跄,扑倒在厚厚的积雪里!他艰难地扭过头,浑浊的老眼难以置信地看向姜沉璧的方向,枯瘦的手徒劳地伸向腰间破棉袄。
然而,预想中血溅当场的画面并未出现!哑仆扑倒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口中涌出大量白沫,双眼迅速翻白,竟在短短几息间断了气!死状与中了剧毒无异!那根铜簪只浅浅没入他后背寸许,绝不足以致命!
姜沉璧瞳孔骤缩!簪上无毒!哑仆是被灭口!他腰间…腰间那破棉袄里藏着东西!
“护驾!保护晋王殿下!“兵丁的吼声如雷,刀枪如林般涌向监斩台。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闷雷滚过混乱的刑场!一辆极其华丽、由四匹漆黑骏马拉着的玄底金纹马车,在数十名披甲侍卫的簇拥下,蛮横地冲破外围的兵丁阻拦,直直地闯入刑场核心!马车四角悬挂的青铜骨铃,在疾驰中疯狂摇荡,发出令人牙酸的“叮铃铃——叮铃铃——“的急促锐响!那铃声尖锐刺耳,穿透所有喧嚣,带着一种冰冷的、宣告死亡的意味!
车窗紧闭,深紫色的厚绒帘幕低垂,遮得严严实实,只在疾风吹拂的瞬间,泄露出帘内一丝极其尊贵、极其浓烈的龙涎香气!
姜沉璧被兵丁死死按在冰冷的雪地上,脸颊贴着肮脏的冻土。她艰难地抬起头,目光越过混乱的人腿马腿,死死钉在那辆闯入死地的华丽马车上。骨铃的锐响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她的耳膜,扎进她翻涌着毒血与恨意的心底。
晋王萧承嗣已重新坐回监斩椅,脸上那丝惊怒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玩味的审视。他微微侧头,对着那辆突兀闯入的马车方向,唇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
风雪更大了。骨铃声声,如同来自幽冥的催命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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