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棠把丝绒盒放进鳄鱼皮手包时，腕表指针刚划过六点。
老宅管家说饭局七点开始，但她特意早到半小时——前世她总怕迟到显得没家教，结果在玄关等了四十分钟，林婉如才施施然出现说“真千金该有真千金的派头”。
今晚她踩着雕花门廊的大理石台阶往上走，黄铜门环在暮色里泛着暖光。
门房老周迎出来时，她注意到对方眼底闪过一瞬慌乱——前世此刻他也这样，后来才知道林婉如早叮嘱过“别对野种太客气”。
“沈小姐。”老周搓了搓手，接过她的披肩，“老爷在顶楼宴客厅，各位长辈都到了。”
顶楼宴客厅的水晶灯比记忆中更亮。
沈清棠推开门的刹那，八人长桌旁的动静像被按下暂停键——沈家长房二叔正端着茶盏，沈家三姨的银勺悬在燕窝盅上，林婉如捏着绣帕的手指节泛白，沈曼云涂着酒红甲油的手搭在椅背上，连负责记录的刘秘书都忘了转动钢笔。
“坐这儿。”主位传来沉哑的嗓音。
沈清棠抬眼，沈老爷子扶着雕花椅背站起。
老人白发梳得一丝不苟，眼尾皱纹里还凝着年轻时的凌厉——前世他直到她死后才翻出当年的调换记录，握着她的遗照说“是爷爷对不起你”。
“谢爷爷。”她应得脆生，在老爷子右手边的主宾位坐下。
这位置前世属于苏若雪，林婉如当时笑着说“若雪从小在国外长大，得挨着您才吃得惯”，老爷子就真把她换去了最末座。
长桌另一头，林婉如突然咳嗽起来。
她今天穿了件月白香云纱旗袍，领口珍珠项链却系得歪歪扭扭——前世她总说“沈家少夫人的仪态是刻在骨头里的”，此刻倒像被人抽走了脊梁。
“清棠啊。”沈家长房二叔率先开口，茶盏轻碰桌面发出脆响，“听说你最近和傅景行走得挺近？
傅家那小子脾气烈，你一个小姑娘......“
“二叔关心我？”沈清棠托着下巴笑，指节轻轻叩了叩手包，“比起绯闻，我倒觉得我们该聊聊苏若雪的身世。”
满室静得能听见水晶灯上流苏的轻响。
沈家三姨的银勺“当啷”掉进燕窝盅，溅起的甜汤在桌布上晕开暗黄的渍。
林婉如的绣帕突然被攥成一团，指缝里露出半片蕾丝边——那是瑞士某间孤儿院的标识，前世她在林婉如的旧箱子底见过。
“一个外人插手家事不合适吧？”沈家三姨掏出手帕擦着桌布，语气像淬了冰，“你进沈家才多久？”
“我不是外人。”沈清棠把垂落的发丝别到耳后，目光扫过林婉如泛青的眼底，“我是沈家认领的女儿。
倒是有些人......“她指尖在桌沿轻点两下，”身份都还没搞清楚呢。“
林婉如的绣帕“啪”地掉在地上。
她弯腰去捡时，沈清棠看见她后颈冒出薄汗——前世她就是这样，在苏若雪的身世被曝光那晚，躲在衣帽间哭到喘不上气，最后把所有和孤儿院有关的信件都烧了。
“清棠。”沈曼云突然笑出声，涂着酒红甲油的手搭上她椅背，“你年纪轻......”
“曼云姑姑。”沈清棠转头，恰好看见林婉如捡起绣帕时露出的手腕——那里有道月牙形疤痕，和前世她在孤儿院档案里见过的“林婉如 1998年于瑞士圣玛利亚孤儿院工作”的记录严丝合缝。
刘秘书的钢笔突然掉在地上。
金属撞击声里，沈清棠摸着包里丝绒盒的轮廓，听见自己心跳如鼓——前世的雨夜，今生的饭局，所有被埋葬的真相，终于要在这盏水晶灯下见光了。
沈曼云的指甲几乎掐进椅背的檀木里。
她原本想借“年纪轻”三个字把话题带偏，可沈清棠那句“未婚先孕”像根淬毒的针，精准扎进她二十年前最隐秘的伤疤——当年她和已婚富商的风流韵事被原配捉奸在床，肚子里的孩子还没满三个月就被强行打了胎，这事连沈家老宅的老佣人都只敢在扫落叶时小声议论。
“清棠！”沈家三姨的银勺“当啷”掉在骨瓷碟上，甜汤溅在她翡翠镯子上，“你这孩子怎么乱说话？曼云当年是去山区做义工......”
“三姨记错了。”沈清棠从鳄鱼皮手包里抽出一沓文件，牛皮纸封面上“XX市第一人民医院1999年妇科档案”的红章在水晶灯下泛着冷光，“1999年3月15日，沈曼云女士因‘意外妊娠’入院，手术记录上有主刀医生和护士长的签名——”她指尖划过文件第三页，“还有当时照顾她的护工证词，说她哭着喊‘孩子他爸不会离婚的’。”
沈曼云的酒红甲油在椅背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她盯着那沓文件，喉结动了动，突然拔高声音：“你哪来的这些？这是侵犯隐私！”
“是苏若雪的私人医生给我的。”沈清棠翻开文件最后一页，露出一张泛黄的合影，“您看，照片里穿病号服的女士，是不是和您很像？”照片里的年轻女人额发被冷汗黏在额角，正是沈曼云二十年前的模样。
长桌另一头，林婉如的绣帕早被攥成皱巴巴的纸团。
她盯着沈清棠手里的文件，后颈的薄汗顺着旗袍领滑进锁骨——前世她烧了所有孤儿院记录，却忘了苏若雪的私人医生退休前整理旧档案，把当年林婉如以“爱心人士”名义领养苏若雪的合同复印件寄给了沈清棠。
“这些......这些不能说明什么！”沈家三姨抓起餐布擦镯子，翡翠珠子撞在桌沿发出闷响，“就算曼云当年......那也是私事！”
“私事？”沈清棠把文件推给刘秘书，“刘秘书，麻烦你拍照存档。毕竟沈家要对外宣称‘门风严谨’，总不能让某些人的‘私事’影响家族声誉吧？”
刘秘书的钢笔尖还沾着墨迹。
他看了眼主位的沈老爷子——老人正用指节叩着桌沿，目光像两把淬了冰的刀，便立刻掏出手机，镜头扫过每一页文件时，快门声像连珠炮似的响。
林婉如突然站起来，月白旗袍下摆扫翻了银质烛台。
“够了！”她嗓音发颤，“清棠，你刚进沈家就闹成这样，对得起你爸......”
“我爸？”沈清棠冷笑，“沈明远现在还在公司陪苏若雪看珠宝设计图吧？”她想起前世这时候，沈明远正把家传翡翠镯子套在苏若雪腕上，说“我女儿就该戴最好的”，“他对得起我吗？还是说......”她目光扫过林婉如后颈的月牙疤，“他该对得起瑞士圣玛利亚孤儿院的林护工？”
林婉如的身子晃了晃，扶着椅背才没栽倒。
她后颈的疤突然开始发烫——那是1998年冬天，她在孤儿院给婴儿换尿布时被暖炉烫的，而那个被她偷偷掉包的沈家女婴，此刻正坐在她本该坐的主宾位上，用最温柔的语气，撕她最体面的伪装。
“都坐下。”沈老爷子突然开口。
他的声音像块压了二十年的老玉，沉得人喘不过气，“刘秘书，把文件发我邮箱。”
满室抽气声里，沈清棠注意到沈曼云的指尖在发抖，林婉如的旗袍肩线已经塌了——前世她们踩着她的尊严往上爬时，可曾想过今天？
饭局在诡异的沉默里接近尾声。
沈清棠端起茶盏抿了口，普洱的苦在舌尖漫开，倒比前世那些甜得发腻的燕窝实在。
“清棠。”沈老爷子的手机突然在桌角震动，他看了眼屏幕，抬手指向楼梯口，“跟我去书房。”
“爷爷？”沈家三姨的筷子“啪”地掉在桌上，“这......这不合规矩吧？”
“有什么不合规矩？”沈老爷子扶着雕花椅背起身，白发在水晶灯下泛着银光，“我喊自己孙女去书房，还要向谁报备？”
林婉如的脸瞬间白得像张纸。
她看着沈清棠起身，鳄鱼皮手包搭在臂弯，发尾扫过椅背时带起一阵风——那风里有前世雨夜的腥气，有孤儿院消毒水的苦，还有今天所有被撕开的谎言的味道。
“我虽然不是你们喜欢的女儿。”沈清棠经过林婉如身边时，忽然停住脚步，“但我是你们逃不开的命运。”
她没看林婉如颤抖的指尖，没看沈曼云扭曲的脸，只跟着沈老爷子往楼梯口走。
实木楼梯在脚下发出“吱呀”的响，像前世那辆撞向她的货车的刹车声，又像此刻她心跳的节奏——二十年前被调包的真相，二十年后被撕碎的面具，所有因果，都要在那间挂着“慎思”匾额的书房里，做个了断。
沈清棠推开书房门时，暮色正漫过西窗。
沈老爷子背对着她站在窗前，剪影里能看见他捏着翡翠扳指的手在微微发颤——不知道是气的，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