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承澜那颗砸在泥泞里的银锭仿佛带着滚烫的温度,刺得周围人群鸦雀无声。轻佻的“笑一个当租金”还悬在浑浊的空气里,沈清语却像一块投入寒潭的冰,不为所动。她甚至没给那颗银锭或那个惹眼的钱袋半个眼神,她的视线如同被无形的手牵引,死死盯住对岸石桥阴影下几个倏忽闪过的灰影——是那些追索她性命的眼睛!冰冷的恐惧像毒蛇瞬间缠紧了心脏。
“哎!小娘子你走什么?”赵承澜的声音陡然拔高,懒洋洋的腔调里掺进一丝不容置喙的沉冷。他从奢华的马车厢探出身,银红织金的袍袖拂过车辕的污秽,一双桃花眼锐利地锁住沈清语转身欲逃的单薄背影。“东西还没看呢!爷的租子可不是白给的!”他打了个响指,车夫如铁塔般横跨一步,堵住了沈清语的去路。
沈清语被迫停下,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悸,抬头迎上那束玩味又审视的目光。赵承澜俊美的脸在阳光下如同摄人心魄的妖,却让她感到刺骨的寒冷。她微微屈膝,行了个敷衍到极致的平民礼:“民女惶恐。王爷盛情,民女不敢承受。破摊尚且护不住,何敢要那穿金戴玉的地头?怕是没那个命消受。王爷若想寻乐子,京里千金贵女无数,岂不比看一只丧家犬扑腾有趣?”字字句句,谦卑其表,讥刺其中。围观众人无不倒吸凉气。
“呵……伶牙俐齿。”赵承澜不怒反笑,径自下了车,浓郁龙涎香混着酒气扑面而来。他伸出缀着硕大宝石的手指,轻佻地勾向沈清语的下巴。沈清语猛地侧首避开,动作干净利落,只留下赵承澜的手指悬在半空。
“啧。”他收回手,反而笑得更开,眼神像发现新猎物,“成!够劲儿!爷今儿就喜欢这口!”他大手一挥,指向地上的钱袋和河对岸,“钱!地儿!爷都扔这儿了!用不用,随你!看不上丢了喂狗,爷也不心疼这仨瓜俩枣!”他倏地欺近一步,低沉的声音带着热气只够她听见,“可沈二姑娘……你就甘心窝在这泥坑里打滚?被苍蝇盯着,被疯狗追着咬?那铺子……好歹是道门槛,不是吗?”眼角余光漫不经心地扫过石桥方向,那意味再明显不过。
沈清语的心脏猛地一沉!他果然知道!这个纨绔王爷竟对追踪者了如指掌!是敌?是友?还是更危险的看客?她眼中瞬息万变,最终凝成一片冰封的死寂。她不再言语,甚至不屑再看赵承澜一眼,更不去碰那烫手的银钱,只将肩上破麻袋紧了紧,绕开那壮硕的车夫,朝着南市如蛛网般错综复杂的穷街陋巷深处,头也不回地疾奔而去!那挺直的脊背,像要折断却偏不折断的青竹。
赵承澜桃花眼底掠过一丝真正的诧异,随即又被浓厚的兴味取代,摸着光洁的下巴喃喃:“有意思……真他娘的有意思!”沈清音僵在原地,隔着帷帽都能感受到她扭曲的愤怒和恐惧,却连对赵承澜发怒的胆气都没有,只能狠狠跺脚,在一众鄙夷的目光和议论声中带着家丁狼狈遁走。
人群边缘,靛青布袍的身影清冷如松。柳如珩的目光追随着沈清语消失的方向,又淡漠地扫过赵承澜那张玩世不恭的脸。赵承澜似有所感,漫不经心地回瞥。两道目光在空中短暂交锋——一个幽深若寒潭,一个璀璨似妖火——没有火花迸溅,只有彼此了然又互不干扰的疏离。柳如珩掩唇低咳两声,仿佛是被污浊的空气呛到,不再停留,转身亦融入涌动的人潮,悄无声息地消失。
残阳如血,废院里腐败的气息浓稠得化不开。沈清语蜷缩在坍塌土墙和枯死枣树交错的阴影下,急促的喘息被强行压下。她迅速清点着破麻袋里的“家当”:幸存的两块顶级玫紫红凝脂膏、小半碗杂色残块、小竹刀、破麻袋、粗布衣…最重要的,是油纸紧裹的一小撮矿石碎屑和枯根切片,还有柳如珩那救命的药瓶。最后被小心卷在袋底的,正是赵承澜抛下的灰布钱袋!在混乱逃离的瞬间,她已飞快地将钱袋和银锭踢入垃圾堆,又假作跌倒敏捷抄回!不为尊严,只为那沉重的分量——可能是活下去的倚仗!
解开钱袋绳结,哗啦一声,几十块碎银滚出,夹着两张五十两的银票!加上那颗沉甸甸的银锭,粗算竟超一百三十两!沈清语指尖微颤。赵承澜的“随手”足够南市百姓活上两年!但这也是悬顶的铡刀!她毫不犹豫地抠开废院角落松软的泥土,将银票、大半银子、连同那珍贵的矿物碎屑枯根用油纸包好,深埋做记!怀里只剩三两碎银和几十文铜板。钱袋被狠狠搓满污泥,远远丢进臭水沟。钱在暗处,人在明处,方有喘息之机。
夜色如墨,寒风砭骨。沈清语裹紧粗布衣,像幽灵般滑出废院。她避开更夫的梆声,贴着冰冷的高墙阴影潜行。正和当街的繁华早已在夜色中沉睡,唯有远处宫墙角楼投下微弱的惨白。
目标——正和当街拐角那铺子!
藏身在对街幽暗巷口,借着宫灯余烬仔细打量:两丈宽的黑漆大门紧闭,蒙尘的“百宝轩”匾额高高悬挂,巨大窗牖钉满木板条,门阶高耸,石狮抱鼓。左邻京城老字号“正和当铺”,右靠三层楼高的奢华“四海酒庄”,斜对面正是号称达官贵人后花园的“如意坊”!黄金心脏,绝顶位置!然而,门缝下方一道新鲜的暗红擦痕,猛地刺入沈清语眼底!
血迹?!
心弦瞬间绷紧!就在此刻,“吱呀——”一声轻微到几乎被风声吞没的木料摩擦声,从铺子侧面被封死的卸货窄巷传来!沈清语瞳孔剧缩!一道黑影如同液体般,从那窄巷口无声无息地淌出,快如鬼魅,直奔对街她藏身的方向!
杀机骤临!
来不及多想,几乎是身体本能,沈清语猛地缩身回巷,后背死死贴住冰冷粗糙的墙面。黑影掠过巷口,带起一丝微弱却刺骨的腥风!脚步声!不止一个!至少两人!如同狸猫落地,从铺子侧巷方向合围而来!目标明确,直扑她这条巷子!
怎么办?!硬拼是死!前路被堵!沈清语目光飞速扫过两侧——高墙!后路——更深窄的死胡同!唯一的生门在头顶——巷子深处一株斜靠在高墙上的枯死老榆树!树枝干枯虬结,有几根离墙头不足半丈!
拼了!
在黑影即将踏入巷口的刹那,沈清语如同被压缩到极致的弹簧猛地弹起!朝着那株老榆树亡命扑去!双手指甲瞬间抠进树皮裂缝,双脚猛蹬墙面借力向上!动作毫无章法,只为抓住一线生机!身后风声已至,一股凌厉的掌风直拍她后心!
“嗤啦!”她的后背粗布衣被爪风撕裂,火辣辣的痛感传来!但她已拼死抓住了最粗的一根横枝!身体悬空,脚下追兵如影随形,凌空扑抓!沈清语咬紧牙关,双腿狠命上抬蜷缩,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几乎擦着她脚踝划过的冰冷锋芒!是爪刺!带倒钩的!
来不及后怕!她拼尽全身力气,用肩背狠狠撞向那看似坚硬的墙壁——“哗啦!”竟然是糊墙的泥皮和薄砖!年久失修的墙面应声破开一个狗洞大小的缺口!沈清语立刻滚了进去!
“砰!”一记沉重的撞击砸在她刚刚扒着的树干上,碎屑纷飞!追兵扑空!惊怒的低吼声从墙外传来。
墙内是更浓重的黑暗和腐朽气息。沈清语顾不上喘息,连滚带爬远离洞口,身体撞到一堆冰硬的杂物才停下,是一排排蒙着厚厚灰尘的沉重木架。剧烈的心跳几乎要撞破喉咙!她捂住嘴,强迫自己无声喘息。
墙外短暂沉寂后,传来压低的咆哮:“该死!人进去了!”
“墙不高!翻过去追!”另一个嘶哑的声音冷酷响起。
糟了!沈清语脑中警铃大作!这破院子不可能挡住这些杀手!她手脚并用在黑暗中摸索,木架上尽是冰凉沉重的金属物什?兵器?!不对!形状……是盒子!大大小小的盒子!像是库房!她绝望地向后摸索——冰冷的墙壁!没有后路!
脚步声已落在院墙内侧!两道黑影如同夜色凝结的毒蛇,无声地逼近!
死局!
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全身!
就在沈清语以为必死无疑的刹那——“笃!笃!笃!”三声清脆而有节奏的木鱼敲击声,突兀地在隔壁院子里响起!
“阿弥陀佛……众生皆苦,放下屠刀……”一个苍老却异常清晰的佛号声穿透黑暗,清晰地传来。
逼近的黑影猛地顿住!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两人极其惊异地快速对视一眼!
“该死的秃驴!偏在这时候念经!”一个黑影低骂,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走!此地不宜久留!惊动了人就麻烦了!”嘶哑声音急道。两道黑影如同来时般迅捷,贴着墙根狸猫般翻上院墙,一闪便消失在浓稠的夜色里,留下满院死寂。
沈清语几乎瘫软在地,冷汗浸透后背的破口,黏腻冰凉。木鱼声停了,老和尚也如幽灵般消失了。她撑着冰冷的木架慢慢爬起,警惕地打量四周。借着破口透入的微薄天光,勉强辨认着堆积如山的废弃箱箧,空气中弥漫着陈年香料混合尘土的味道。这里……似乎原本是一处香料库房?
她小心翼翼地避开杂物,摸向通往建筑深处的一道虚掩着的内门。门轴腐朽,推开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门内是宽阔的厅堂,同样堆满蒙尘的杂物。她的目光扫过空无一人的厅堂,最终落在地面。
一道清晰的、湿漉漉的拖曳血痕,从后堂方向一直蜿蜒到门边墙角的一堆破烂布幔之下!
血迹新鲜!甚至能看到暗红色液体的反光!
沈清语的心再次高高提起!她屏住呼吸,放轻脚步,如同狩猎的猫,无声地靠近那堆布幔。每一步都踩在心跳上。浓重的血腥味钻入鼻孔。她捡起地上半截断裂的椅子腿,紧紧攥住,尖端对准布幔鼓起的部分,深吸一口气,猛地用力一挑!
“哗啦!”
脏污的布幔被挑开!一个蜷缩的人影暴露在微光下!
那人面朝下倒着,穿着黑色劲装,后心处插着一柄短刀,直没至柄!鲜血仍在从伤口汩汩涌出,染透了身下的地面!看身形,竟像个女子!
尸体!刚死不久!
沈清语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这废弃的香料库房,竟成了杀人埋骨的凶地!凶手很可能去而复返!她再不敢耽搁,目光急速扫视,后堂深处似乎有一道窄门虚掩。
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向窄门。门外是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堆满杂物,通向不知何方。身后那浓烈的血腥味和寂静的厅堂如同鬼域,她埋头冲进了这条狭窄的甬道……
不知奔逃了多久,直到天边泛出灰白色的曙光,沈清语才从一个堆满箩筐的杂货后院墙缝钻出,精疲力竭地跌坐在冰凉的石板地上。面前竟是熙熙攘攘的早市!劫后余生的恍惚感让她四肢发软。然而,那神秘铺子的血光、院墙外如跗骨之蛆的追杀、还有赵承澜那似笑非笑的邀请,如同烙印,深深刻在心底。
活下去的门槛,已然高耸在眼前,血淋淋地摆着投名状。她将怀里那枚冰冷的金丝楠木扳指握得更紧——那是赵承澜逼她“笑一个”时故意遗落在地的,她悄悄捡了起来。这枚扳指,是催命符,也可能……是唯一的筹码。下一步,踏入的不是黄金地,而是龙潭虎穴。她眼底寒光凝结,再无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