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的霉味混着药渣子气,往骨头缝里钻。沈青芜蜷在草堆上,右手死死攥着那半本烧焦的古籍,指腹蹭过纸页边缘的焦痕,像在摸自己眉骨上那道疤。
三日前聚灵阵上那点豆大的青光,没换来杂役院半分好脸色。管事嬷嬷捏着鼻子走后,同屋的几个杂役便没断过嚼舌根。
“软骨瘸子也配引气入体?怕不是走了什么歪门邪道。”
“看她那手,指缝里总带着血,指不定在偷偷养什么邪物。”
最让人膈应的是春桃,仗着远房表舅是外门弟子,总变着法儿地磋磨人。方才沈青芜去伙房打饭,春桃端着泔水桶“没站稳”,大半桶馊水全泼在她右腿上。
“哎呀,对不住啊青芜,”春桃捂着嘴笑,眼角瞟着她瘸着腿往回挪的背影,“谁让你走路不利索呢,挡着道了都不知道。”
草堆里的寒气顺着湿透的裤管往上爬,沈青芜咬着牙没作声。右腿的软骨像是被冰锥扎着,每动一下都牵扯着五脏六腑疼。她把那半本古籍往怀里塞了塞,借着柴房破洞透进来的月光,解开裤腿查看——淤青从膝盖蔓延到大腿根,像泼翻了的墨汁。
这具身子从记事起就没舒坦过。被扔在灵溪村那几年,村里的野孩子追着她喊“瘸子”,有次把她推下石阶,眉骨磕在石头上,血流进眼睛里,看什么都是红的。后来被路过的云岚宗修士捡走,本以为是活路,到头来还是换个地方受欺负。
“吱呀”一声,柴房门被踹开。春桃带着两个杂役堵在门口,手里端着个豁口药碗,药味冲得人头晕。
“嬷嬷说你身子弱,特意让我给你送药。”春桃笑得眼睛眯成条缝,往她面前一递,“快趁热喝了吧,补补你那‘逆脉’。”
沈青芜抬头时,眉骨上的疤在月光下泛着白。她认得这药——前几日春桃给另一个犯错的杂役灌过,喝完后那人拉了三天肚子,连站都站不稳。
“我不渴。”她往草堆里缩了缩,右手悄悄摸到背后——那里藏着截断骨草根须,是她从后山偷偷挖来的,经血养着,尖上泛着点淡绿。
“不渴也得喝!”春桃身后的矮胖杂役上前一步,伸手就要去拽她,“嬷嬷的意思,你敢不听?”
沈青芜猛地侧身躲开,矮胖杂役扑了个空,摔在草堆上。春桃脸一沉:“反了你了!真当引气入体就成人物了?告诉你,废脉就是废脉,这辈子都别想出杂役院!”
她话音刚落,沈青芜突然觉得丹田处那点青光动了动。那日血饲断骨草时,指尖传来的灼痛感又冒了出来,顺着经脉往四肢窜。
“你们看她那样子,脸都白了,怕是吓着了吧?”另一个瘦高杂役嗤笑。
沈青芜没说话,只是慢慢抬起头。月光刚好落在她眉骨的疤上,那道从眼角延伸到发际线的疤痕,像条蜷着的小蛇。她想起灵溪村那夜,她缩在石桥下,听着丢弃她的人说“这孩子养不活,留着也是遭罪”,那时候疼的不光是眉骨,还有心里某个地方,空落落的,风一吹就凉。
可现在不空了。丹田那点青光越来越亮,像颗发着热的豆子。她想起古籍里那句烧焦的话:“草木有灵,以血为引,逆脉亦可生。”
春桃见她不说话,以为是怕了,端着药碗凑上来:“喝不喝?不喝我……”
话没说完,沈青芜突然抬手,不是去推药碗,而是抓向春桃的手腕。她的指尖还沾着断骨草的汁液,带着点黏腻的凉意。春桃尖叫着要甩开,却发现自己手腕像是被藤蔓缠住,动弹不得。
“你、你做了什么?”春桃吓得脸都绿了。
沈青芜没答,只是盯着她的眼睛。那点青光顺着手臂往春桃身上窜,春桃突然觉得胳膊上一阵痒,低头一看,竟有几根细如发丝的绿藤从她袖口钻出来,缠在手腕上。
“啊!邪术!她用邪术!”矮胖杂役吓得往后退,撞翻了墙角的柴堆。
沈青芜慢慢松开手,那些绿藤“唰”地缩回她袖中。她站起身时,右腿虽然还疼,却比刚才稳了些。眉骨的疤痕在月光下格外清晰,衬得她眼神冷得像后山的冰。
“这药,你自己留着吧。”她声音不高,却让春桃莫名打了个寒颤。
春桃看着她怀里露出的古籍边角,突然像是想起什么,指着她喊:“我知道了!你那功法是从藏经阁偷的!怪不得是逆脉,根本就是歪门邪道!”
这话像根针,扎在沈青芜心上。她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不是偷的,是捡的。”
“捡的?谁信!”春桃后退两步,眼里闪过算计的光,“杂役院不许私藏功法,我这就去告诉嬷嬷!”
说完,她带着两个杂役匆匆跑了,出门时还撞翻了门槛。柴房里又剩沈青芜一个人,她扶着墙慢慢坐下,才发现后背全是冷汗。刚才那一下,几乎抽干了丹田那点灵力,右腿疼得像要裂开。
她把断骨草根须拿出来,放在掌心。草根尖上的淡绿比刚才深了些,像是吸了她的血,活过来了。古籍上说,断骨草能续骨,或许……或许真能治她这腿?
正想着,柴房门又被推开。这次进来的是管事嬷嬷,身后跟着四个外门弟子,个个手里都拿着藤条。
“沈青芜,你可知罪?”嬷嬷三角眼吊得老高,手里的铁尺在掌心敲得“啪啪”响。
沈青芜刚要说话,春桃从嬷嬷身后探出头,指着她喊:“嬷嬷你看,她怀里还藏着邪书!”
嬷嬷眼神一厉:“搜!”
两个外门弟子立刻上前,按住沈青芜的胳膊。她挣扎着想护住怀里的古籍,却被其中一人狠狠推在地上。右腿撞在石头上,疼得她眼前发黑。
古籍被搜了出来,嬷嬷捏着书皮翻了两页,脸色越来越难看:“好个大胆的贱婢!竟敢私藏禁术!还敢用邪术伤同门?”
“我没有……”沈青芜咬着牙反驳,眉骨的疤痕因为疼,突突地跳。
“还敢狡辩!”嬷嬷把古籍往地上一摔,用脚碾了碾,“杂役院容不下你这等妖孽!来人,把她拖出去,扔到后山禁林,让她自生自灭!”
外门弟子应声上前,架起沈青芜的胳膊就往外拖。她看着地上被碾烂的古籍,突然发疯似的挣扎:“放开我!那是我的东西!”
没人理她。杂役院的人都扒着门缝看,春桃站在最前面,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沈青芜被拖过晒药的场院,被拖过刻着“外门弟子禁地”的石碑,一路往后山走。
夜风灌进领口,冷得像刀子。她看着天上的月亮,突然想起灵溪村的石桥,想起那道眉骨的疤。原来从一开始,她就不该抱有希望。这世道,从来就容不下她这样的残缺。
可就在被推下后山陡坡的前一刻,她突然摸到袖袋里的断骨草根须——那截沾着她血的草根,不知何时长出了细小的根须,正往她皮肤里钻。
后山的风带着草木的腥气,吹得人睁不开眼。沈青芜滚下陡坡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她不能死。
至少,不能像蝼蚁一样死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