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禾那句冰冷的质问,裹挟着雨水和绝望的气息,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序淮的心口。他高大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拄着拐杖的手骤然收紧,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玄关暖黄的灯光落在他脸上,清晰地映出他瞬间褪去血色的面容和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震惊、受伤,还有一种被最信任之人骤然背刺的、难以言喻的剧痛。那双总是盛满对她温柔宠溺的深邃眼眸,此刻像是骤然碎裂的寒冰,裂痕深处是难以置信的痛楚。
“好禾…”他的声音哑得厉害,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被碾碎的胸腔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一种被扼住咽喉般的窒息感,“你…你说什么?”他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听错了那些从她口中吐出的、如此陌生又如此伤人的字眼——“不该沾的东西”?
好禾站在湿漉漉的玄关地毯上,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滴落,在她脚下积起一小滩深色的水渍。她看着他眼中那片碎裂的痛苦,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窒息般的疼痛让她几乎无法呼吸。但陈哲那张刻薄的脸,小雅慌乱中吐露的“枪林弹雨”,还有那些在心头反复发酵、被恐惧无限放大的猜疑,像冰冷的藤蔓死死缠住了她的理智。她猛地别开脸,不再看他那双让她心碎的眼睛,声音因为强忍哽咽而更加冷硬,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固执:
“我说什么,你心里清楚!陈哲找过我!他什么都说了!”她几乎是吼了出来,仿佛这样就能掩盖心底那片摇摇欲坠的恐慌,“还有小雅!她也知道!你执行过危险任务,你差点死在雨林里!可你从来都没跟我提过!一个字都没有!你为什么要瞒着我?你过去到底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手上…是不是真的沾了血?!”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嘶喊出来,尖锐的声音在寂静的客厅里回荡,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绝望。她需要他立刻否认,需要他用最有力的证据撕碎那些恶毒的谣言!可内心深处那个被恐惧喂养的声音却在尖叫:如果他否认了,为什么脸色那么难看?为什么眼神那么痛?
“陈哲?”序淮捕捉到这个名字,眉头瞬间拧成了死结,一股冰冷的戾气不受控制地从眼底深处掠过。那个混蛋!他竟敢找到这里来!他竟敢…!但好禾后面那些关于“见不得人”、“沾了血”的指控,像一把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尊严和骄傲上。他下颌线绷得死紧,牙关紧咬,额角的青筋隐隐跳动。他不是没想过终有一天要告诉她过去那些沉重甚至黑暗的片段,但他一直在等,等一个合适的时机,等她的身体和心理都足够稳定,而不是在她最脆弱、最需要安全感的时候,被一个卑鄙小人用最恶毒的方式揭开,并涂抹上最肮脏的色彩!
“好禾,”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怒火和被误解的痛楚,试图找回一丝冷静,声音低沉而压抑,“陈哲的话,一个字都不要信!他是冲着我来的,更是冲着你来的!他就是想报复!想毁了你现在的安稳!”他拄着拐,急切地向前挪了一步,受伤的脚踝传来尖锐的刺痛,让他闷哼一声,身形不稳地晃了晃,但他顾不上,目光灼灼地锁住好禾,“至于我的过去…是,我执行过危险任务,经历过生死,这些我承认!但那都是职责所在!我序淮对天发誓,我从未做过任何违背良心、愧对身上那身军装的事!那些任务…牵扯很多,有些甚至现在也不能说!但我绝对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他的声音带着军人特有的斩钉截铁,眼神坦荡而锐利,试图穿透她眼中那层厚厚的冰壳。
“不能说?”好禾猛地转过头,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他,泪水终于汹涌而出,混合着冰冷的雨水,“又是不能说!永远都是保密!永远都是职责!”巨大的失望和被欺骗感如同海啸将她淹没,“那你告诉我,为什么提前退役?为什么会有处分?!”她几乎是吼叫着,将陈哲最核心的指控抛了出来,“是不是因为任务失败了?还是因为…犯了错?!你说啊!”她步步紧逼,身体因激动和寒冷而剧烈颤抖,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竖起浑身尖刺的刺猬。
“处分?”序淮瞳孔猛地一缩,这个词像一颗子弹击中了他。他退役的原因很复杂,有那次重伤导致无法再执行一线任务的身体因素,也有任务性质带来的巨大精神压力和创伤(PTSD),部队综合评估后给予的安置。但“处分”这个词,带着明确的惩罚和污点意味,这对他而言是莫大的侮辱!“我没有处分!”他斩钉截铁地低吼,声音因愤怒而微微发颤,“我的退役,是因为伤!是不可逆的伤!档案清白,经得起任何审查!”他指着自己裹着支具的脚踝,眼神里燃烧着被亵渎的火焰,“好禾,你可以不信陈哲,但你连我也不信了吗?我们朝夕相处这么久,我是什么样的人,你感觉不到吗?!”
“我感觉不到了!”好禾崩溃地哭喊出声,巨大的情绪波动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强烈的恶心感再次翻涌上来。她痛苦地捂住嘴,身体蜷缩着,泪水决堤,“我感觉到的只有隐瞒!只有欺骗!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我怎么知道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陈哲他混蛋,可他…他为什么偏偏要拿这个说事?为什么小雅也知道我不知道的事?”她泣不成声,混乱的思绪和孕期的激素将她的恐惧无限放大,“你让我怎么信?你让我怎么敢信?!”她猛地推开试图靠近扶住她的序淮,踉跄着冲过客厅,再次将自己反锁进了书房。
“砰!”沉重的关门声,如同最后的判决,狠狠砸在序淮的心上。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只抓到了一把冰冷的空气。客厅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拐杖杵地的声音,以及书房门缝里隐隐传来的、压抑到极致的啜泣声。他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石像,僵立在原地,脚踝的剧痛早已麻木,只剩下心口那片被最亲之人亲手撕裂的、鲜血淋漓的空洞。信任的基石,在恶意和猜疑的侵蚀下,正发出令人心悸的崩裂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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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家不再是温暖的巢穴,而成了一个令人窒息的冰窖,弥漫着无声的硝烟和沉重的低气压。
好禾将自己彻底封闭起来。她不再主动和序淮说话,大部分时间都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或者沉默地蜷缩在客厅沙发的另一头,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仿佛那里有什么能让她逃离现实的风景。序淮试图打破僵局。清晨,他忍着脚踝的不适,拄拐在厨房笨拙地准备早餐,将温热的牛奶和煎得形状不那么完美的鸡蛋放在她面前。好禾只是默默地看着,然后端起牛奶,小口地抿着,眼神始终没有落在他身上,仿佛他只是空气。
“好禾,”序淮坐在餐桌另一端,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沙哑,“我们谈谈,好吗?”他需要解释,需要沟通,需要撕碎那层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坚冰。
好禾的回应是长时间的沉默。她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片浓重的阴影。直到碗里的牛奶快要见底,她才极轻地、带着一种疲惫到极致的疏离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谈什么?谈那些你‘不能说’的秘密吗?”她放下杯子,瓷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响,“还是谈…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处理你培训班的事情?”
最后这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中了序淮最不愿面对的痛处。他握着筷子的手猛地一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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射击培训课程,是他从部队带回来的唯一技能,是他融入这个小镇、找到新的人生支点、也是他想要为未来家庭提供保障的重要事业。自从脚踝受伤被迫静养,课程就暂时停了下来。起初,家长们都很理解,纷纷发来慰问信息。但谣言的风,终究还是刮进了这个原本纯粹的角落。
这天下午,序淮正试图在客厅角落临时支起的小桌子上整理一些训练资料,手机响了。屏幕上跳动着“阿强”的名字。阿强是镇上的居民,也是他最早收的几个学员里最有天赋的一个孩子的父亲,为人憨厚朴实。序淮深吸一口气,接起电话,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喂,阿强?”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才传来阿强有些局促不安的声音:“喂,序淮老师啊…那个…嗯…我…我想跟你说个事…”
序淮的心沉了沉,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你说。”
“就是…我家那小子…嗯…”阿强支支吾吾,似乎在艰难地组织语言,“他…他最近功课有点跟不上,他妈说…说想让他先把心思都放在学习上…所以那个…那个射击课…”他顿了顿,终于艰难地吐出后面的话,“…暂时…就先不上了吧?”
冰冷的寒意瞬间从序淮的脚底窜遍全身。他握着手机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听懂了。功课跟不上?这只是一个拙劣的借口。真正的原因,是那些关于他“有前科”、“不干净”的流言,已经让家长们感到了不安和恐慌!他们不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再跟着一个“有问题”的教练!
“阿强,”序淮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被背叛的沙哑和极力维持的冷静,“是因为…那些闲话吗?”他不想绕弯子,直接点破了那层窗户纸。
电话那头是更长久的沉默,只剩下阿强粗重的呼吸声。最终,他含糊地、带着歉意地嗫嚅道:“序淮老师…你别误会…我们…我们就是…唉…孩子他妈她…比较信那些…你也知道,当父母的,不就图个安心吗?对不住了…真的对不住了…”没等序淮再说什么,电话就被仓促地挂断了,只剩下急促的忙音,像一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序淮的神经。
这只是一个开始。仿佛打开了泄洪的闸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序淮的手机不断响起。一个又一个家长,用各种或委婉或直接的理由,表达了退课的意愿。有的说孩子没兴趣了,有的说家里有事,有的干脆含糊其辞,但字里行间都透露出同一个信息——他们听到了风声,他们害怕了。
“王姐,小杰他…”
“李哥,我明白…没事,尊重你们的决定。”
“张叔…谢谢您之前的信任…”
序淮机械地接着电话,重复着类似的、干涩而客套的话语。每一个挂断的电话,都像在他心口剜掉一块肉。他苦心经营、刚刚步入正轨的事业,他视为精神寄托和未来希望的根基,正在谣言的风暴中,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分崩离析。他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阴沉的天色,手机屏幕因为不断有信息提示而明明灭灭。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和巨大的挫败感,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身体的伤尚未痊愈,心灵的伤又被狠狠撕裂,而此刻,事业的根基也摇摇欲坠。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四面楚歌的困兽,被围困在流言、猜疑和现实的夹击中,无处可逃。
客厅另一头,好禾蜷在沙发上,身上盖着薄毯,背对着他。她似乎睡着了,又似乎只是闭着眼。序淮那些压抑着痛苦和失落的通话声,清晰地传进她的耳朵里。每一个家长的退课,每一个含糊的借口,都像重锤敲打在她混乱的心上。她感到一种尖锐的快意——看,他也有今天!他引以为傲的事业,不也如此不堪一击?可这快意转瞬即逝,随即涌上的是更深、更沉的酸楚和茫然。她伤害了他,用最锋利的语言刺伤了他,可看着他陷入困境,看着他沉默地承受着这一切,为什么她的心,也跟着一起痛得无法呼吸?她死死咬着下唇,不让一丝呜咽泄露出来,身体在毯子下蜷缩得更紧,仿佛这样就能隔绝这令人窒息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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僵持与冰冷的氛围如同凝固的胶水,沉重地黏连在屋内的每一个角落。序淮的脚踝在连日的心力交瘁和缺乏有效护理下,恢复得异常缓慢,肿胀依旧明显,每一次拄拐移动都伴随着清晰的刺痛。但他似乎感觉不到了,或者说,身体的痛楚远不及心里的万分之一。
这天傍晚,天色阴沉得像是要滴下墨汁。序淮拄着拐,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和湿漉漉的街道。手机屏幕再次亮起,是又一个学员家长发来的退课信息。他默默看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那片沉沉的死寂,仿佛所有光都被吸走了。他站了很久,久到受伤的脚踝开始发出不堪重负的、尖锐的抗议。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蜷在沙发上、背对着他、像一尊冰冷雕塑的好禾身上。一种深沉的、混合着疲惫、痛楚和最后一丝不甘的冲动攫住了他。他不能就这样被困死在这里!他必须做点什么,哪怕只是徒劳的挣扎!他深吸一口气,拄着拐,一瘸一拐地走向玄关,动作因为脚踝的剧痛而显得有些笨拙和狼狈。
好禾听到了拐杖杵地和缓慢移动的声音。她没有回头,但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
序淮在玄关停下,沉默地换鞋。冰冷的空气从门缝里钻进来。他扶着门框,停顿了几秒,背对着客厅,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被现实碾磨过的粗粝感,打破了持续多日的死寂:
“我出去一趟。”他没有说去哪,也没有任何解释。仿佛这只是通知,而非商量。
好禾依旧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只是放在毯子下的手,悄然攥紧了衣角。听着门被拉开又轻轻关上的声音,听着那“笃、笃、笃”的拐杖声在门外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傍晚湿冷的空气里,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洞和恐慌感骤然攫住了她。他走了。带着伤,带着满身的疲惫和挫败,走进了那片阴沉的暮色里。他会去哪?他要去做什么?巨大的未知和冰冷的雨气仿佛顺着门缝涌入,瞬间将她吞没。她猛地坐起身,毯子滑落,目光急切地投向那扇紧闭的门,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然而,回应她的,只有窗外越来越急的、敲打着玻璃的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