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京城里的热闹无非是左相家的二公子接任少学监了,传的沸沸扬扬,人尽皆知。
自从上次受伤之后,因薛衍的百般阻拦,还有自家弟弟的倒戈相向,许佑宁最终还是被迫在家躺了几天。这不刚出门打算透透气,她就在路边听那大字不识几个的摊贩说了两句,而说的自然是那些个流言蜚语,足以证明这件事的影响程度。
京城五月的阳光灼热刺目,青石板路被晒得发烫,街边槐树上知了叫得人心烦。许佑宁眯着眼走在西市街头,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她抬手擦了擦,指腹触到那道尚未痊愈的伤痕,不由“嘶“地倒抽一口凉气。
“听说了吗?相家那位病秧子二公子,居然要当少学监了!“路边卖炊饼的汉子扯着嗓门,唾沫星子飞溅,“我表兄在国子监当差,听说那位连走路都要人搀着,怎么教书育人?“
隔壁茶摊的老头啐了口茶叶沫子:“你懂什么?人家是左相嫡子,就算躺着去上课,那些官家子弟也得跪着听!“
许佑宁驻足听了片刻,嘴角勾起一抹讥诮。这些市井小民哪里知道,国子监那潭水比护城河还深。
如果单说左相家的公子接管了国子监,怕都不会有什么影响。这问题就出在,传闻那左相的二儿子陶言奚,因为早产的缘故,从小体弱多病,别说去国子监授课了,出门恐怕都是个问题。
再要说这国子监是什么地方,普通人大概是挤破脑袋都进不去,望尘莫及。因为这国子监收入,一要人品才学,二要身份家世。而家世才是最重要的。
整个国子监下设六学及二馆。六学是指:国子学、太学、四门学、书学、算学、律学。国子学招收的是三品以上的子弟;大学招收的是五品以上的子弟;四门学则多为七品以上的子弟;书学、算学、律学则为八品以及庶人子弟。二馆则是崇文馆与弘文馆。其中崇文馆是东宫开办的,只有皇亲国戚才能入学。
想及此,许佑宁不禁摇头咂舌,感叹世道如此,有些人在起跑线上就已经赢了。
“刚出炉的肉包子——“小贩的吆喝打断了她的思绪。许佑宁摸出兜里最后的三个铜板,接过油纸包时,热气透过纸张烫得她指尖发红。她迫不及待咬了一口,滚烫的肉汁瞬间在口腔炸开。
“烫烫烫!“她跳着脚直哈气,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果然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热包子也吃不得啊……
“朝廷办事!闲杂人等让开!”
一阵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街边的人一时间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不管是卖东西的还是买东西的。只要听到这个声音,便知道又要出事了,也不知这次是哪位大人要升官发财,又或是哪位惹了当今圣上,要被贬流放了……
人群如潮水般退向两侧。许佑宁被挤到墙角,看见一队黄衣侍卫纵马飞驰,腰间金牌在阳光下闪着刺目的光。领头那人马鞭甩得噼啪响,有个卖糖人的摊子躲闪不及,顷刻间被踏得粉碎。
“驾!!!”
“驾!”
许佑宁正赶上个热闹,也探头瞧了瞧。黄衣侍卫,果然是宫里的人……
与此同时,突然人群里传来一个妇人急切的喊声“我的孩子!”
许佑宁不由得也循着声音看过去,那马路中间正有个步履蹒跚的小娃娃,手里拿着串糖葫芦咿咿呀呀的想要寻娘亲。只怕是刚学会走路,一不小心就摔倒在地,那糖葫芦也掉在一旁,便扑在地上哭了起来。
许佑宁心中一紧,不知哪根筋搭错了,扒开人群便飞奔过去。好在跟着薛衍的武师学了点手脚,也不枉老是陪他挨打受罚。
身体比脑子动得更快。她箭步冲出去时,听见身后有人惊呼“不要命了“。马蹄声近在耳畔,她甚至能看清马鼻喷出的白气。一个飞扑将孩子护在身下,后背重重撞上石板的瞬间,她恍惚听见布料撕裂的声音。
“让开让开!一个两个都不要命了是不是!耽误了圣旨,看看你们能有几个脑袋来赔!”
马蹄声逐渐远去,人群也开始散开继续各忙各的了。许佑宁从地上爬起来,揉了揉肩头,轻咳几声。刚救人的时候好像是伤口又崩开了。
“孩子……我的孩子!”
之前那寻子的妇人终于是找了过来,甚是把她的抱着那孩子左看看右看看,发现确实是完好无损这才松了口气,转过身便拉着许佑宁道谢。
“多谢小姑娘出手相救!老妇就这么一个儿子……”说一半还用手背抹了抹眼角急出来的泪花。“小姑娘你怎么样了?那马蹄那么急,有没有伤到你?”
许佑宁摇摇头说并无大碍,她向来应付不了这做好事要留名的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那妇人见这孩子一直推脱,想来也觉得应无大碍,但毕竟救了自家孩子,还是应该谢谢人家,便要留人吃个便饭。许佑宁这边刚准备要开溜,忙不得在地上看见那吃了两口的包子被自已压的成了饼,恰巧听见自己肚子咕咕叫唤了两声。她心里暗暗盘算,又悄没声的摸了摸自个空荡荡的口袋。
“那就叨扰了。“她揉着肩膀苦笑。方才救人的英勇气概烟消云散,此刻满脑子都是热腾腾的饭菜——毕竟从醉行那里偷溜出来时,她连早饭都没来得及吃。
吃饭才是人生大事,不吃白不吃,更何况自己确实也再买不了第二个包子了……
走过街角时,许佑宁不经意回头,瞥见几个戴幞头的书生聚在告示栏前指指点点。黄绢诏书在风中微微晃动,上面“陶言奚“三个朱砂字鲜艳得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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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城东,陶府中。
偌大一个左相府,倒是没见几个奴仆。只偶尔能看到几个婢女沿着弯曲的青石板路和回廊忙碌,也有几个家丁小声谈笑着家里的趣事,但也麻利的在清扫院落。
香炉中紫烟袅袅,除众人呼吸外,再不闻一丝杂音。
屋内跪着五名黑衣暗卫,这几个人一身戾气,一看就是刀口上舔血的人。但此时即便身上衣衫早已被汗水浸湿,却依旧纹丝未动,背脊挺直气息不变。
只见那桌案前端坐一人,玉簪束发,清姿卓越,身着天青色的锦衣,绣着天水碧的回云暗纹,这么温和的颜色与花纹,在他身上却显得格外疏淡。
男子垂眼翻阅着手中的信函,那都是暗卫们刚呈上去的。忽而看向底下众人缓缓出声。
“除此之外,你们真就什么都没查到?”
“我本想留那人活口,再带回来拷问,不想他却服毒自尽!是属下办事不利!请公子责罚……”
“那他可有同伴?可曾留下什么线索?”
“是有一同伙!不过那人武功极高,好几人都被他伤了!属下也不是对手……不过请公子放心!那人逃跑时中了韩齐一箭,顺着这个查下去定会找到他!”
“行了,我知道了。你们继续往下查,如若再查不到此人藏身何处,就不用回来问我复命了……直接去父亲那边领罚。去吧。”
说罢便抬了抬手示意。众人见他如此,便都沉声应下,不敢再耽搁,皆翻窗而去。
陶言奚又翻了翻桌案上散开的信函,眉头紧蹙,若有所思。随后便一把将它们都推入了一旁的火盆之中,眼看着它们烧成灰烬。
“到底是什么样的秘密,值得他们如此卖命……”
想到这里,他不由眯眼然后几步走到床边隔空吩咐。接着,一道黑影不知从哪里落下,只见那人一身玄衣,威风凛凛,虽然没开口却依然杀气凛然。
“速去关州一趟,给我办件事,必不可让父亲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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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佑宁在那大娘的盛情款待下,终是吃了个七八分饱,颇为满足的离去。在街上闲逛了一会儿,又想起家里的鸡还没喂食,院子里的菜还没浇水,许佑安今天估计又在爬树掏鸟窝……心中顿时又来了一股气,便赶回家去了。
谁知回去根本没有看见人,许佑宁也管不了其他的,这边刚把鸡喂完,就看见薛衍跟只花孔雀一样摇着扇子从外面走进来,身后跟着那个小胖子,手里还抱着只小猪崽。
“许——佑——安——”
那小胖子见到她,十分傲娇的扬起下巴,将头转向一边不去看她,只哼哼两声。
薛衍将脸凑到又要爆发的许佑宁面前,嘿嘿笑了两下,问她有个好消息要不要听。许佑宁挑了挑眉,示意让他赶紧说。
“我父王要让我去国子监!”
“……这是哪门子的好消息?”
“还有就是,你也要去……阿宁,我好不容易让我父王答应的!你可不能不答应!”
薛衍让阿宁随他入学的事情被父王大训了一顿,想起来父王当时铁青的脸色他就后怕,差点就要打他了,好歹他就这一个儿子,最终也是下不去手。
许佑宁握紧了拳头,作势就要往薛衍身上打过去,咬牙切齿。“……我打不死你个二货!谁要去那个鬼地方!自己遭罪还要拉上我!”
薛衍见状立马以袖掩面,装的丝毫不夸张。“我这去了不是怕好久见不到你!所以必须时时刻刻把你带在身边!我的一片良苦用心你就这样践踏!好令本少爷伤心……”
“……”许佑宁无语了。
正在一旁看戏的许佑安过了半天才反应过来,然后大惊失色的问道“那我呢?”
薛衍偷偷看了眼许佑宁的脸色,见没什么异样,便轻咳了几声朝那小兔崽子说道。“你呢,就去宋婶家住着,也好有人看着你,那边我早就已经让人打点好了,给了宋婶足够的银两,住个四五六七八十来年应该是没问题的……”
“国子监学期不就三年嘛?为什么这么多?”许佑宁疑惑。
“那自然是本少爷想的长远,待学成之后我便带着阿宁你远走高飞,玩个七八年……说不定”后面的话还未说出口,便被许佑宁用眼神制止了。
说不定到时候佑安就多个姐夫了。薛衍想着想着便又笑了起来,盯着面前的女子看个不停。
许佑宁这边抄起扫帚就往薛衍身上招呼,愤愤出声道:“谁要跟你远走高飞!我看你是皮痒了!“
薛衍抱着脑袋满院子乱窜,腰间玉佩叮当作响。许佑安趁机抱着小猪崽躲到枣树后头,还不忘抓了把瓜子嗑得欢快。
“哎哟!阿宁你下手轻点!“薛衍一个踉跄绊倒在鸡窝旁,惊得老母鸡扑棱着翅膀飞上墙头。他袖口沾着几根鸡毛,突然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其实...国子监的桂花糖还有那蒸酥酪,听说可是一绝...“
许佑宁举着扫帚的手顿了顿。
“每日午时还有樱桃毕罗、金乳酥...“薛衍趁机爬起来,掸着衣袍上的草屑,“听说崇文馆的厨子从前是御膳房的...“
扫帚“啪嗒“掉在地上。许佑宁咽了咽口水,突然转身往屋里跑:“佑安!快帮我找那件藕荷色襦裙!“
暮色渐浓时,三人蹲在院角的老梅树下分食烤红薯。薛衍被烫得直吐舌头,却还含糊不清地念叨:“明日...嘶...我带裁缝来量新衣裳...哈...国子监最讲究这些...“
许佑安突然举起油乎乎的小手:“我要那个会冒烟的笔筒!“
“那是熏香铜雀砚。“许佑宁捏住弟弟的胖脸,“你当是变戏法呢?“
薛衍笑得前仰后合,袖中突然滚出个鎏金球。许佑宁刚要捡,那球“咔“地裂开,蹦出只通体雪白的机关雀,扑棱着翅膀飞上枝头,在月光下洒落细碎银粉。
夜风拂过院墙外的梧桐,树影婆娑中,谁也没注意有道黑影悄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