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珩的朝服下摆沾了面粉,袖口染着酱色。
他正用象牙箸,专注地挑着一碟清蒸鲥鱼最细的刺。
「张嘴。」他夹着莹白鱼肉,递到沈知意唇边。
「我自己……」她话未落,鱼肉已喂进口中。
角落阴影里,微服的皇帝捏着半只蟹粉包,目瞪口呆。
「谢卿……你、你手上那是什么?」
谢珩垂眸,看着掌心被蟹壳划破的血痕,浑不在意。
「回陛下,这是臣的军功章。」
青黛憋笑憋得打颤:哪门子军功章?分明是给夫人剥蟹被扎的!
初冬的暖阳,吝啬地洒下薄金,透过「知味轩」敞开的雕花木格窗棂,在光洁的青石板地面上切割出斜斜的、明亮的光斑。灶膛里的火「噼啪」轻响,蒸笼叠得老高,腾腾的白气裹挟着面点、粥羹、新炒小菜的暖香,丝丝缕缕地弥漫在店堂的每一个角落。虽是上午,食客已坐了大半,市井的喧闹声、碗筷碰撞声、伙计的吆喝声,交织成一曲生机勃勃的烟火乐章。
店堂最深处,临窗光线最好的那张桌子旁,气氛却与周遭的热闹喧嚣格格不入,氤氲着一种近乎粘稠的、旁人难以插足的甜暖。
沈知意穿着一身新做的藕荷色细棉布夹袄,领口袖口镶着一圈柔软的兔毛,衬得她肤色莹润,气色极好。她正微微侧着头,看着手里一本新得的、墨香犹存的食谱,秀气的眉尖时而微蹙,时而舒展,唇边噙着一丝专注思索的笑意。阳光恰好落在她半边脸颊上,细腻的绒毛清晰可见,如同初绽的玉兰。
而她对面——
当朝首辅谢珩,此刻正微微躬着挺拔如松的腰背,伏在桌案上,与一碟清蒸鲥鱼进行着前所未有的「鏖战」。
他身上那件象征着位极人臣的深紫色仙鹤补服,此刻下摆处赫然沾着几点醒目的、尚未干透的雪白面粉!一只云锦精绣的宽大袖口更是狼狈地蹭上了一道酱色的油渍!然而,这位权倾天下的首辅大人,对此仿佛浑然未觉。
他修长有力的手指,此刻并未执掌玉笏批阅奏章,而是捏着一双温润细腻、价值千金的象牙箸。箸尖极其精准、极其小心地探向碟中那条蒸得恰到好处、肉质莹白如玉的鲥鱼。他的眼神专注得近乎虔诚,眉头微蹙,薄唇紧抿,仿佛在剥离一件稀世珍宝上最脆弱的薄纱,又像是在拆解一道关乎社稷存亡的机巧连环。小心翼翼地避开细密如发、几乎透明的鱼刺,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终于,一小块完美无瑕、不带一丝杂质的莹白鱼肉,被完整地剥离出来。
「张嘴。」他抬眼,目光瞬间从冰冷的锐利化为春水般的柔和,带着不容置疑的诱哄,将那块剔好的鱼肉稳稳递到沈知意唇边。那语气,仿佛在哄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
沈知意从食谱中抬起头,脸颊微红,带着一丝被当众喂食的赧然,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我自己来就……」话音未落,那箸尖已带着鱼肉温热的香气,轻轻抵上了她的唇瓣。
她无奈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带着嗔怪,却又无可奈何地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甜软。终究还是启唇,将那口鲜嫩至极的鱼肉含入口中。细嚼慢咽间,鲜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她满足地眯了眯眼,像一只被顺了毛的猫。
谢珩的唇角瞬间勾起一抹极其浅淡、却又无比真实的弧度,眼底的满足感几乎要溢出来。仿佛喂她吃下这块鱼肉,比在朝堂上挫败政敌十次更令他愉悦。他立刻低下头,又全神贯注地投入到剔鱼刺的「大业」中,仿佛那是世间最紧要的事务。
这旁若无人、腻歪得能拉出丝儿的一幕,落在不远处角落一张不起眼小桌上的两位「客人」眼中,简直如同天方夜谭,震得他们手中的筷子都差点掉下来。
其中一人,穿着寻常富户的宝蓝色绸缎直裰,面容清俊,气质却难掩尊贵,正是微服私访、顺道来临溪镇「体察民情」的年轻皇帝萧彻。他手里捏着半只咬了一口的蟹粉小笼包,汤汁顺着指缝流下都浑然不觉,嘴巴微张,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谢珩那沾着面粉的下摆、蹭着酱汁的袖口,以及……那专注剔刺、温柔喂食的动作!
他身边只跟着一个穿着灰布长衫、面容普通却眼神精悍的内侍总管李德全。李德全同样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下巴都快掉到桌上了。
「李……李伴伴,」萧彻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用气声问,「朕……朕是不是眼花了?那是……谢珩?那个在御书房里冷着脸能把三朝元老噎得背过气的谢首辅?」他指着谢珩袖口的酱渍,「他……他袖子上那是什么?酱瓜汁子?!」
李德全也用力眨了眨眼,又使劲揉了揉,才哆嗦着低声道:「陛……陛下,老奴瞧着……像是蟹黄酱……」
萧彻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死死黏在谢珩身上。他看着谢珩小心翼翼地将剔好的鱼肉再次喂给沈知意,看着沈知意那带着无奈却纵容的神情,看着谢珩眼底那几乎要溢出来的、傻子都能看出来的宠溺……一股强烈的荒谬感和巨大的好奇心如同野草般疯狂滋长!
他再也按捺不住,也顾不上什么微服不微服了,猛地站起身,几步就跨到了谢珩他们那桌旁。他刻意清了清嗓子,目光灼灼地盯着谢珩那只沾着酱汁、正捏着象牙箸的右手——那手背上赫然还有几道新鲜的、被坚硬蟹壳划破的血痕!
「咳!谢……谢兄!」萧彻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些,带着夸张的惊奇,指着谢珩的手背,「你……你这手怎么回事?怎么还……见红了?这江南地界,莫非还有刺客能伤得了你?」他一边说,一边用眼角余光飞快地瞟了一眼旁边正低头喝茶、假装没看见皇帝的沈知意。
谢珩喂食的动作一顿,缓缓抬起头。看到突然出现的萧彻,他脸上那春风化雨般的温柔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恢复了惯常的冷峻平静,只是眼底深处还残留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他顺着萧彻的手指,垂眸看了一眼自己手背上那几道渗着血丝的划痕,神色淡然,仿佛那伤在别人手上。
「回陛下,」他声音平稳无波,甚至还带着一丝理所当然的肃然,仿佛在奏对军国大事,「此乃臣的军功章。」
噗——!
正在柜台后假装整理账簿、实则竖着耳朵偷听的青黛,一个没忍住,差点笑喷出来!她连忙死死捂住嘴,肩膀剧烈地抖动,憋得脸都红了,眼泪都快飚出来。
军功章?!
我的首辅大人哎!您可真敢说!
这分明是您刚才为了抢着给夫人剥那只最肥的湖蟹,跟那坚硬的蟹螯壳「殊死搏斗」时,被扎出来的「勋章」!还军功章?这要是让朝堂上那些被您训得灰头土脸的大臣们听见,怕不是要气得当场吐血三升!
沈知意端着茶盏的手也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几滴温热的茶水溅到了手背上。她强忍着扶额的冲动,把头埋得更低,耳根却悄悄染上了一层薄红。这人……真是越来越没脸没皮了!
萧彻被谢珩这理直气壮的回答噎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像是吞了只活苍蝇。他看看谢珩那本正经胡说八道的脸,又看看他手背上新鲜出炉的「军功章」,再看看旁边那个低着头、脖颈都泛着粉色的沈知意,只觉得眼前这一幕简直颠覆了他二十多年的人生认知!
「军……军功章?」萧彻的声音都变调了,他指着谢珩袖口那刺目的酱色油污,「那……那这个呢?也是冲锋陷阵时被敌人的酱料坛子泼的?」
谢珩顺着他的手指,瞥了一眼自己袖口的污渍,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这才注意到。但他很快又恢复了那副「这有何大惊小怪」的淡然表情,平静道:「此乃人间烟火气,臣甘之如饴。」
人间烟火气?甘之如饴?
萧彻彻底无语了。他看着谢珩那张依旧俊美无俦、却与这市井小铺、与那身油污酱渍奇妙融合的脸,再看看他面前那碟被剔得干干净净、鱼肉几乎没动过的鲥鱼,又看看沈知意面前堆着小山般剔好刺的鱼肉……一股强烈的、想要仰天长啸的冲动涌上心头!
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冷面阎罗、铁血首辅吗?!这分明是个被美色迷昏了头、宠妻无度、毫无原则的昏庸男人!
接下来的时间,对于微服的皇帝而言,简直如同置身于一场光怪陆离、却又莫名……温馨的梦境。
他亲眼看着谢珩放下象牙箸,极其自然地从沈知意面前的碟子里拿起一只肥硕的、蒸得通红的大闸蟹。那双曾执掌乾坤、批阅无数奏章的手,此刻却略显笨拙(比起专业剥蟹师)却无比耐心地对付着坚硬的蟹壳。他先用小银锤轻轻敲开蟹螯,再用特制的蟹针一点点剔出里面雪白细嫩的蟹肉,动作专注得如同在雕琢美玉。剔好的蟹肉,一丝丝、一缕缕,被小心翼翼地堆放在旁边一个干净的白瓷小碟里,堆成一座诱人的小山。他自己一口未动,全部推到了沈知意手边。
「尝尝,这是今早刚从湖里捞上来的,膏肥黄满。」谢珩的声音低沉温和,带着一种献宝般的期待。
沈知意无奈,只得拿起小银勺,舀了一勺送入口中,鲜甜的滋味在舌尖炸开。她刚想点头说「好吃」,谢珩那边已经拿起下一只蟹,同时不忘补充一句:「慢些,当心壳渣。」
萧彻看得嘴角抽搐,只觉得牙根都酸倒了。
而当沈知意尝试着将自己新琢磨出的一道「梅子醋溜藕片」推到谢珩面前时,萧彻更是见识到了什么叫「毫无底线」的吹捧。
「嗯……」谢珩夹起一片薄如蝉翼、透着淡粉色、挂着晶莹糖醋汁的藕片,放入口中,细细咀嚼。他微微眯起眼,仿佛在品味什么稀世珍馐。沈知意略带紧张地看着他。
「妙极!」谢珩放下筷子,斩钉截铁地下了结论,眼底是毫不掩饰的、灼灼发亮的光彩,「藕片脆嫩爽口,酸甜适口,梅子的清香与醋的醇厚完美融合,既解了秋燥的油腻,又勾人食欲,回味无穷!意儿,你这道菜,当得起『神来之笔』四字!比宫中御膳房那些劳什子强上百倍!」
沈知意被他这夸张的彩虹屁夸得脸颊绯红,忍不住嗔道:「哪有你说的那么神!不过是一道家常小菜罢了。」
「家常?」谢珩挑眉,神情无比认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能将家常小菜做到如此境界,方显真功夫!意儿之才,岂是凡俗可比?」那语气,仿佛在论述什么颠扑不破的真理。
萧彻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差点被自己口水呛到。一道醋溜藕片……神来之笔?比御膳强百倍?谢珩啊谢珩,你这睁眼说瞎话、毫无原则捧妻的本事,真是登峰造极了!朕的御膳总管要是听见这话,怕不是要当场悬梁自尽!
更让萧彻叹为观止的,是谢珩在店堂里的「地位」。
有熟客点菜时笑着问:「谢掌柜,今日可有新菜式推荐啊?」
谢珩正拿着小刀,专注地帮沈知意削着一只水灵灵的雪梨(梨皮削得又薄又不断,技术竟颇为娴熟),闻言头也不抬,只朝着柜台后正在算账的沈知意方向抬了抬下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小店:
「老板娘说了算。她做什么,便吃什么。」语气里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甘居人下的自豪感。
那熟客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冲着沈知意竖起大拇指:「沈娘子好福气啊!谢掌柜真是……啧啧啧!」后面的话没说完,但那揶揄打趣的意味,满店堂的人都听懂了。
沈知意脸上飞起红霞,嗔怪地瞪了谢珩一眼。谢珩却只是唇角微勾,将削好、切成小块的雪梨插上银签,稳稳地放到她手边,仿佛刚才那句惊世骇俗的话不是他说的。
萧彻看着这一幕幕,从最初的震惊、荒谬,到后来的无语、牙酸,再到此刻,竟莫名地品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温情。他看着谢珩那沾着面粉、蹭着酱汁的朝服,看着他手背上细小的伤痕,看着他专注地给沈知意剔刺、剥蟹、削梨,看着他眼底那毫不掩饰的、只为一人绽放的温柔……再看看沈知意脸上那虽然带着羞涩嗔怪、却明显被滋养得容光焕发的明媚……
这位年轻的帝王,心里竟悄然生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
原来这世上,真有一种力量,能让权倾天下的首辅甘愿俯身市井,沾染尘埃。
能让最锋利的寒冰,化为绕指柔的春水。
能让「昏庸」二字,也变得如此……理直气壮,甘之如饴。
天色渐晚,暮色四合。「知味轩」送走了最后一波客人,店堂里安静下来,只余下灶膛里柴火燃烧的余烬散发着最后的暖意。
沈知意正站在柜台后,对着账册,指尖在算盘上飞快地拨动,发出清脆的「噼啪」声,神情专注而认真。昏黄的油灯光晕勾勒着她柔美的侧脸轮廓,也照亮了她眼底那份为自己事业操持的踏实与满足。
店堂中央,谢珩并未离开。他挽起了沾着油污的云锦袖口(那象征仙鹤的补子被随意地卷在里面),正拿着一块半湿的抹布,一丝不苟地擦拭着客人离席后留下油渍的桌面。动作虽不如青黛熟练,却异常认真,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灯光下,他高大的身影微微躬着,侧脸线条在光影中显得格外深邃柔和。那双曾执掌乾坤、翻云覆雨的眼眸,此刻却只映着眼前这张需要擦拭的桌子,以及……柜台后那个拨动算珠的身影。
他擦拭得很慢,仿佛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仪式。擦完一张桌子,他并未停歇,而是自然而然地走向下一张。偶尔,他会停下动作,微微侧过头,目光越过擦拭干净的桌面,静静地投向柜台的方向。
那目光,不再像初来临溪镇时那般带着绝望的渴求和小心翼翼的试探,也不再像后来退守角落时那般压抑克制的守望。
此刻,他的目光是坦然的,是专注的,是带着温度的。如同静谧流淌的月光,温柔地、毫无保留地笼罩着那个在油灯下忙碌的身影。那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欣赏,是满溢而出的满足,是一种找到了归途的宁静和心甘情愿的沉溺。仿佛只是这样看着她,看着她为自己热爱的事业忙碌、发光,便是他生命中最重要、最幸福的时刻。
青黛抱着刚洗好的碗碟从后厨出来,看到这一幕,脚步顿住了。她看着自家夫人专注算账的侧影,又看看那位权倾天下的首辅大人,此刻正像个最忠实的护卫,安静地擦拭着桌子,目光却片刻不离夫人身上。光影在他们之间流转,无声无息,却仿佛织就了一张无形的、温暖的网。
青黛的嘴角忍不住高高翘起,抱着碗碟,轻手轻脚地溜回了后厨,不忍打扰这无声胜有声的静谧时刻。
店堂里,只剩下算珠清脆的「噼啪」声,抹布摩擦桌面的细微声响,还有灶膛里柴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如同叹息般的「噼啪」轻响。
谢珩擦完了最后一张桌子,将抹布仔细叠好放在一旁。他没有再坐下,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倚在擦干净的桌边,微微侧着头,目光依旧一瞬不瞬地追随着柜台后的身影。
光影在他深邃的眉眼间跳跃,柔和了他冷硬的轮廓。他像一尊沉默的、忠诚的守护神,又像一块终于找到了磁极的、安静而满足的磁石。
曾经迷失于庙堂之高、权势之巅的首辅,此刻,心甘情愿地沉溺于这人间烟火的一隅,做她最忠实的「望妻石」。这一次,他不必再躲在阴影里,可以光明正大地,凝望他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