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歇脚时，顾娇早已打听清楚：去北疆的船每日只有两班——卯时发船的“朔风号“和申时启程的“铁马号“。
航程约莫要一天一夜。
船票分五等：
最下等的“草舱“位于底舱，是几十人挤作一团的大通铺。莫说看江景，便是连口新鲜空气都难闻见。舱里马臊汗臭混杂，那气味直教人作呕。好在价钱便宜，只要一两二钱银子。
稍好些的“木舱“是十六人一间的上下铺，虽也在底舱，但总算开了两扇巴掌大的气窗。价钱比草舱贵上三钱银子。
上等的“金““银““铜“三舱都在二层。金舱最是奢靡，两间雅室，还配了净房和浴桶。要价四两银子，抵得上寻常人家半年的嚼用。银舱四人一间，铜舱八人一屋，价钱依次递减。
顾娇捏着路引站在码头上，江风将她的帷帽吹得猎猎作响。她摸了摸袖中的船牌——是张金舱的票子。横竖宋家给的盘缠丰厚，何必委屈自己？
远处传来船夫的吆喝：“北疆方向的客官准备登船喽——“
顾娇望着码头攒动的人头，眉头微蹙。前几日暴雨成灾，积压的旅客本就不少，如今又听闻部分舱位被征作“知青返乡专座“，散客的船票愈发难求。
她瞥见售票窗口后坐着个约莫四十出头的中年汉子，面庞黝黑，指节粗大，一看便是常年与江风打交道的老把式。这样的人，多半好一口烟。
袖中纤指微动，一包“大前门“便从乾坤袋中滑入掌心。这年头，甲级香烟可是稀罕物，寻常人便是攥着烟票也未必能买着，更遑论这“中华“——听说黑市上已炒到五两银子一包，还常常有价无市。
“这位大哥，“顾娇将烟顺着窗缝推过去，声音压得极低，“听闻今早的船还有几个散席？“
那汉子眼皮一抬，瞥见烟盒上烫金的“大前门“三字，喉结明显滚动了一下。他左右张望片刻，突然咳嗽一声，袖口往窗台一扫，那包烟便不见了踪影。
“申时三刻，'铁马号'底舱还有个角落，“他蘸着茶水在桌上画了个歪斜的“七“字，“七钱银子，要现钱。“
顾娇唇角微勾。这价钱比官价足足贵了三钱，但比起那些在码头哭天抢地却求票无门的旅客，她已算幸运。
正当她摸出碎银时，忽听身后传来一阵骚动。几个戴着红袖标的稽查正挨个查验行李，有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因箱中藏了两条“牡丹“，被当场揪了出来。
“快些！“售票汉子突然变了脸色，将船牌塞出窗口，“从西侧栈桥上船，莫要走正门！“
顾娇攥紧船牌，闪身没入人群。她早该想到——这年头，连船票都能用香烟换，那些稽查的鼻子，又怎会嗅不到油水？
顾娇将裹着烟卷的路引递进窗口：“劳驾，要一张去北疆的金舱船票，烦请看看最近班次。“
那售票的是个满脸风霜的老吏，接过路引时手指在烟卷上顿了顿，神色却依旧刻板：“候着。“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老吏抬了抬眼皮：“金舱近五日都满了，银舱倒还有张今儿申时的票，要否？“
银舱是四人一间，总好过那腌臜的通铺。顾娇正欲应下，却见老吏突然盯着路引上的朱红印章多瞧了两眼。
“且慢。“老吏从案下摸出个褪色的算盘，噼啪几下，“军府家眷可减三成，统共一两三钱六分。“说着竟推回来几块碎银。
顾娇怔住了。她与宋烈尚未过文定，单凭这盖了将军府印的路引就能减免？难怪市井都说“宁嫁百夫长，不嫁田舍郎“。
正要道谢，忽听身后传来厉喝：“哪个衙门的在这私改官价？“却是个戴乌纱的税吏闯进来。老吏面不改色地敲了敲案上告示——那泛黄的宣纸上赫然写着“征北将军府令：凡军眷行船，减税三成“。
税吏顿时讪讪退开。老吏这才压低声道：“姑娘从西角门上船，莫要与生人搭话。“说着递来船牌，背面竟用朱砂画了朵小小的木兰花——正是北疆军眷的暗记。
姜姒一心想着早点回去收拾行李，丝毫没注意到，此时有道视线正牢牢的锁定着自己——
那姑娘的侧影怎的如此眼熟......像是姜家那位！
苏婉婉被这念头惊得心头一跳。方才擦肩而过的瞬间，虽只瞥见那姑娘半张脸，可那眉眼间的神韵，竟与记忆中的姜家小姐有七八分相似。待她急急转身想要细看时，那人早已消失在熙攘的人流中。
“婉儿，发什么愣呢？“
同行的林月瑶已走出十来步，见她呆立不动，又提着裙摆折返回来。鹅黄的襦裙扫过青石板，发出簌簌轻响。
“啊？“苏婉婉猛地回神，强压下心头惊疑，“许是认错人了......你方才说什么？“
“我说呀，“林月瑶亲热地挽住她胳膊，“明日到了北疆，我兄长会来接站。你要不要先在省城玩两日？横竖离你去绣坊报到还有七八日光景。“
苏婉婉绞着帕子摇头：“阿姊已托人来接了......“话未说完，林月瑶突然凑近，杏眼里闪着促狭的光：“该不会是......那位宋小将军吧？“
“胡说什么！“苏婉婉耳尖顿时烧得通红，“我们......“
“从前他在漠北驻守，你在江南学绣，自然难相见。“林月瑶掰着手指头笑道，“可如今他调任北疆大营，你又恰好分来此地绣坊，这不是天赐的缘分么？“
正说笑间，远处传来悠长的号角声——这是官船即将启航的信号。苏婉婉望着码头上飘扬的旌旗，心跳忽然漏了一拍。若方才那姑娘真是姜姒，她为何会出现在北疆？
林月瑶促狭地眨了眨眼，手里团扇轻摇：“这'近水楼台'的道理你不懂，'女追男隔层纱'总该明白吧？“
她突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我可听兄长说了，北疆大营三万将士，绣坊里的姑娘统共不到百人。就凭你这般品貌——“团扇忽地一收，点了点苏婉婉发间的累丝金簪，“怕是要让那些将军校尉们抢破头呢。“
苏婉婉被她说得耳根发烫，正要嗔怪，忽见渡口处有个熟悉的身影正拾级而上——正是方才惊鸿一瞥的那个姑娘。此刻那人正扶着船舷回望，阳光恰好勾勒出她清丽的轮廓。
“当心！“林月瑶突然拽了她一把。几个扛着箱笼的脚夫擦身而过，再抬眼时，那身影已没入船舱。苏婉婉攥紧了帕子，心头掠过一丝异样。若真是姜家那位......她此番北上，莫非也与宋家有关？
呜——
浑厚的号角声震碎思绪。官船缓缓离岸，惊起一片沙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