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明明是只狐狸，偏生装了颗榆木脑袋。”
曲墨广袖一挥，水榭外玄羽的声音戛然而止。
霜雪簌簌的窗棂下却多了道身影——
穆南嘉抱着胳膊倚在廊柱旁，粗布衣角还沾着牛车的干草屑。
曲墨指尖星尘未散：
”还有事？”
穆南嘉突然凑到青玉案前，发间桂花香扑进墨池：
”你倘若真是祖兽...”
她指尖点着案上《万灵谱》里九尾狐的画像，
”应该认得三界所有老妖怪吧？”
”劳资就是古神介潭！”
曲墨拍案而起，案底忽然伸出条覆满青鳞的尾巴尖，
”如假包换！”
尾巴暴躁地扫落满地书卷。
”行，权当你是。”
穆南嘉弯腰拾起书册，泛黄纸页间突然飘落片银白狐毛，
”那我这两天遇见个人...”
她捻着狐毛在灯下细看，毛尖竟凝着星芒。
”他装成车夫骗我，报个假名……”
茶水勾勒的眼睛突然浮现金芒。
穆南嘉指尖悬在青玉案上，一只墨狐悄然显形，一滴水珠从指腹坠落，”嗒”地砸进墨狐眼瞳里：
”他说叫魏玮的刹那...”
涟漪荡开时，墨狐竟在砚台中眨了眨眼，
”我脑子里蹦出'莳郁'二字——”
水纹荡开，映出三百年前月光下的幻影——
静坐在高台之上的神女神圣不可侵犯，而她的脚边却蜷缩着一只幼狐。
”而且，”
她突然戳向墨狐湿润的鼻尖，
”那身粗布衣裳可裹不住通身久经沙场的凌冽杀气。”
墨汁溅上她袖口，晕开枪械扳机的形状，
”虽不知具体是谁，总归是能翻云覆雨的主儿。”
曲墨的龙尾烦躁地拍打水面：
”你怎知不是唬你？”
”我之前的心理学选修课不是白修的。”
穆南嘉捻起案头静置的饴糖，糖纸在她指间翻飞成蝴蝶，
”报假名时他喉结滚动三次，眨眼频率从每分钟八次飙到二十次——
”糖蝶突然扑向曲墨眉心，
”最有趣的是这里...”
水镜应声显现魏玮的脸。
当他吐出”魏玮”二字时，琥珀色瞳孔深处裂开一道缝，金红色的痛楚如岩浆涌动，又被他生生压成冰。
”嘴会说谎，可眼不会。”
穆南嘉忽然抬手摸向墨狐，墨狐如同感知到了她的动作，亲昵的拱了拱她的掌心。
”他这双眼在看向我时，盛着百年都化不开的伤心。”
窗外惊雷炸响。
”伤心？”
曲墨低声喃喃道，他怎么看不出来伤心。
手腕处龙鳞泛起青光：
”那你想起什么了吗？”
穆南嘉倏然收手，墨狐在她袖口碎成星尘。
惊雷紫电照亮她唇角狡黠的梨涡：
”只觉得有只狐狸傻得冒烟...”
星尘落地凝成锁链，哗啦啦缠住案角烛台，
”明明生着撕虎裂豹的爪牙——”
烛火轰然爆开，焰心跃出只毛茸茸的垂耳兔虚影，
”偏要装幼兔摇尾乞怜。”
曲墨的龙尾焦躁地扫落满地书卷：
”你待如何？”
”去揪他耳朵呀！”
穆南嘉旋身踏过青砖，足尖金粉印出狐爪痕。
爪痕忽燃幽蓝火，火舌舔上曲墨衣摆绣的北斗星图：
”瞧瞧这傻狐狸...”
火焰里浮出城南小阙的雕花窗，
”究竟备了什么饵料钓我？”
水榭死寂。
雷光劈裂砚台，照见三百万年前的云巅之上——
神女赤足斜倚棋枰，指尖黑子将落未落。
白玉棋盘下，九尾白狐的尾巴尖正小心翼翼勾着她流霞般的裙摆。
”果然，任他千万年道行...”
曲墨碾碎烧焦的衣料，看灰烬浮出雕花窗棂的倒影，
”遇着这位祖宗——”
白狐虚影纵身撞进砚台，溅起的墨汁凝成铁笼。
”都是自缚爪牙，
龙吟震得檐角铜铃狂响，
”送上门求梳毛的命。”
识海外，牛车碾过青石板，夏若星叽叽喳喳的声音像撒落的豌豆。
穆南嘉斜倚在干草堆上，指尖无意识捻着根稻草：
“姐姐，你发什么呆呀？“
“没事...“
穆南嘉话头忽转，伸手捻掉她鬓角的草屑，眼尾弯成狡黠的月牙，
“星星，你想不想姐姐给你找个姐夫——“
话音未落，识海深处不周山的罡风呼啸而至。
记忆碎片里，她赤足踏在万丈雪巅，玄色广袖拂过亘古寒冰，脚下尘世如蝼蚁。
唯有一只雪白幼狐蜷在她足边，仰头时琥珀瞳孔盛着漫天星河。
“好呀！“
夏若星拍手笑嚷。
车轱辘“咯噔“碾过坑洼，穆南嘉将稻草编的指环套上夏若星手指。
金芒在草茎间游走，草环倏然收紧，箍住小姑娘肉乎乎的手腕。
“像程哥哥那样穿亮皮鞋的？“
夏若星晃着手腕，草环里突然蹦出颗薄荷糖，
“还是像魏哥哥那样会变糖的？“
穆南嘉捻走糖块塞进她嘴里：
“那你想要哪个呀？”
“不知道...”
小姑娘鼓着腮帮子含糊道。
沈翠云笑着戳她额头：
“小丫头片子还挑上了？”
“姐姐问我的嘛！”
夏若星理直气壮钻进穆南嘉怀里。
“是呀，”
穆南嘉揉着她发顶，掌心金粉簌簌落在粗布衣襟，
“那星星说要什么样的？”
“要壮实的！”
夏若星突然举起小拳头，
“一拳能打跑野狗！”
穆南嘉忽然捏住她鼻尖：
“不要壮的。”
松开手时，掌心躺着只草编小狐，耳朵用金线缠得毛茸茸，
“要耳朵好揪的。”
夏若星捏住狐狸耳朵：
“揪耳朵？那不成兔...“
草狐突然跃上穆南嘉肩头，火红尾巴扫过沈翠云隆起的腹部。
金粉簌簌落进孕妇衣襟，绽出并蒂莲暗纹。
“翠云姐，”
幻术是她刚刚向曲墨学的，指尖轻点莲花蕊心，
“晌午定下铺面了。”
金粉从莲心淌出，在粗布衣料上凝成鎏金小字：八月初八
“好极！“
沈翠云执起她的手按在腹顶，胎动忽如鼓点撞进穆南嘉掌心。
前面正在赶车的夏铁柱则扭头憨笑：
“自打南嘉妹子来家，连老黄牛都多下两桶奶！昨儿还接了大帅府的鲜果单子——”
待穆南嘉的手落在沈翠云腹部上时，小崽子像是感知到干娘在摸它，于是胎动猛地加剧，引得沈翠云“哎哟“笑出声：
“你看这小崽子也认你呢！”
她忽然攥紧穆南嘉手腕，
“待他落了地，认你做干娘可好？“
穆南嘉指尖一颤。
她想过孑然一身，想过青灯古佛，可独独没想过“母亲“二字会以这种方式撞进生命里。
穆南嘉转头望向这憨实汉子：
“铁柱哥...“
喉间像堵着团湿棉花，
“翠云姐说的，你...同意么？“
夏铁柱搓着皴裂的手掌，黢黑的脸上闪过一丝羞涩：
“你翠云姐说的也是俺的意思，你就答应她呗！“
他忽然从怀里掏出个红布包，粗粝手指笨拙地解开结，
“你们姐俩拍板了才问我...”
打开一看，是两个模样精巧的平安锁，他拿出一个挂在一旁的夏若星颈间，另一个递给沈翠云安稳的收起来。
“你都给孩子礼了！“夏铁柱突然拍大腿，“可不能反悔！“
“……还能强买强卖的吗？”
穆南嘉一时语塞，愣在原地。夏铁柱口中这份“礼”的来历，她再清楚不过——
那是她初来乍到之时，从柳莽那儿“讹”来的钱里，匀出的一部分打成的平安锁。
沈翠云瞧她那副模样，忍俊不禁，伸指轻点她的额头：
“傻丫头，贼船都上了，还想什么呢……”
话音未落，她肚皮猛地鼓起一块，小家伙在里面狠狠蹬了一脚。
“瞧见没？”
沈翠云抚着肚子，笑得促狭，
“这小崽子都替你着急呢！想下船？晚了！”
“来不及呦！”
一旁的夏若星鹦鹉学舌般脆声接道，颈间那枚小小的银锁随着她的动作，发出细碎清脆的叮当声。
午后的风裹着七分燥意，懒洋洋地吹拂着。
四个人影被拉得斜长，伴着牛铃的轻响，慢悠悠地朝家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