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初升,村头鸡鸣。
仓前空地昨夜还铺着脚印与杂草,今日却早早被人扫净,泥地抹平,架起一座三尺高的土台。土台之上,立着一口用铁箍箍紧的火盆,火盆旁放着竹纸三叠、赤泥一缸、一枚厚重的黄铜章印。
林晚烟站在丰仓前,一手拢着衣袖,看着顾之骁缓缓走上台阶。
他的青衣并不华贵,衣摆却纹丝不皱,腰间佩一方墨玉,步步稳如山水推移。他身后两名随吏一左一右,正将昨夜誊抄好的“丰仓三规六信契”展开,张贴于丰仓大门两侧。
“验仓既毕,仓粮无虚、田本可溯。”顾之骁嗓音不高,却穿透了清晨的雾气,“今日之议,不验粮、不验谷——验人。”
众人哗然。
“验人”二字落地,众村民一时间你看我我看你,竟无人敢先出声。
“顾大人,”林晚烟上前一步,语气沉稳,“不知此‘验人’所指何意?”
顾之骁看着她,目光如水渊不动:“仓之可用,在于人心。你等村人署名立规,却未有一场公问,仓魂何立?今日之‘验人’,即为立契验心。凡名入丰仓、粮入仓记者,皆要来此亲自诵规明志,火前立誓,泥印为据。”
“若有人拒誓呢?”沈砚之在一旁出声,语气不轻不重,却带了些凉意。
顾之骁不答,反问:“既入契规而不敢应誓,那此人仓粮是否属实?”
这一问,看似温和,实则锋利。
林晚烟心里也明白,这是“问心问魂”,也是“问信问政”——顾之骁此来,本非单纯查仓,而是将这仓,作为一场“民制试火”的风口试验。
她抬眼望去,看到人群中站着小喜子、豆包、赵老爹、刘寡妇、还有那些一开始躲在墙角里不愿出声、后来却跟着入仓投粮的泥腿子。
他们并非不愿,只是不懂如何面对“朝廷”两个字。
林晚烟不等众人犹疑,走到火盆前,亲手将一叠纸举起,扬声道:
“我林晚烟,自三月起修渠种地,自愿立丰仓制度三规,愿为民粮守仓、为公仓立信,仓毁而人未死,我不弃仓;仓立而人妄议,我愿自审;仓有人卖信、假规、贪赃,我誓一追到底!”
说罢,她手起一掷,契纸入火,“哔剥”作响,火舌跃起,将她整张脸映得透亮。
随后,她走到铜印前,舀起一抹赤泥,在印模上按下手印,毫不犹豫。
全场寂静。
火盆的红光在她衣摆上跳跃,像是替她立下誓言。
忽地,人群中响起一道苍老沙哑的声音:“我也来!”
赵老爹拄着拐,一步步蹭上前来,膝盖都在抖,却直着脊梁。
他看了一眼规文,干巴巴地笑道:“我这老眼昏花,不识字,但我女儿读给我听过,我全听懂了,也愿立这份契!”
他从怀中摸出一张自己抄写的“仓规口述誓文”,哆哆嗦嗦递上去,手指打着颤仍执意将纸举高。
林晚烟接过,眼眶微热,替他投入火中,再引他按下泥印。
紧接着,小喜子抱着一卷纸跳出来:“我也立!我读过好多遍了,豆包也读得会,我们都读!”
孩童的声音清亮高昂,带着一股子不怕官也不怕火的天真与炽烈。
他诵读时,豆包也跟着喊:“我家分得了一袋豆子,还吃上肉!我爹说,这是仓里的功!”
这一老一少一前一后,把人群的气氛一点点点燃。
刘寡妇咬了咬牙,扯开嗓子喊:“我也去!”
“我家是第七批投粮的!”
“我是借仓契的谷种下的地,开头死苗三垄,林姑娘说赔我种,后来真赔了!这规,我信!”
“上火上火,别让人说咱们村怕官话!”
呼啦一下子,近三十户人你推我我地往前挤,林晚烟手忙脚乱地接纸、添火、引印,连沈砚之都忍不住上前帮她拿着印章,眼神里带了点克制不住的笑意。
顾之骁望着眼前场面,不言不语,只静静站在侧旁。
他身边的细眼吏员凑近一步,低声耳语:“大人,那字迹查过了,丰仓门前契文抄写之手,与村中另一册仓约上的笔法略有不同。似为两人笔力合成——前者书法圆劲,略具馆阁之风。”
顾之骁眉心微动:“当真?”
“属下查过,村中仅沈砚之一人常书文,另有四人认字,但笔力粗俗,不足以练字。”
“他写给你们看的,自然不会全露本事。”顾之骁喃喃一句,目光再次投向沈砚之。
沈砚之正帮林晚烟拿赤泥,不经意间抬眸,与他对上。
顾之骁一顿,缓缓收回目光,却抬手在手心写了三个字——
“藏真意。”
他忽地想起那封流传出的“丰仓筹田六策”,初阅时只觉幼稚,细读却字字有意,像是读书人有意压抑自我才情,藏拙于荒言村语之间。
——越是压低身段的人,往往越有分量。
焚契未尽,人群却越聚越多。
甚至连原本游走两头、观望不定的庄头余顺发,也在人群簇拥下走了过来,拎着一袋旧粮,眼神发虚道:
“我也、我也投一口粮,不写字,我按个印。”
林晚烟接过,语气平淡:“你的粮早被顾大人查过,只是入得迟了。”
余顺发陪笑两声:“咱这不是,悔过来了嘛……”
林晚烟没答话,只递了张空白契纸过去。
“写吧。你投仓,我写你的名。”
顾之骁在一旁看得真切,手心轻扣了一下,那句“民契不赊,信自立规”的制度口号,在这刻居然真的有了点……魂意。
火光渐盛,赤泥渐厚,仓门下的石板上一行行印章嵌着指纹与泥痕,似有千斤分量,嵌进每个人的心里。
焚纸的火焰尚未熄灭,仓门前的空地已被赤泥手印铺满。
一行行、一列列,像是一幅村民们用指纹亲手绘成的信誓榜,火盆旁余烟袅袅,映着山背后天光乍亮,仿若那仓门前的老碑,也在此刻轻轻发出一声“叹息”。
“哎,等等,那块碑——它好像……它好像变颜色了!”
一声惊呼打破短暂的沉寂,是豆包最先注意到的。他伸手指着丰仓大门右侧那块“立仓之初”时立下的灰石碑,脸上写满惊讶。
林晚烟也愣住了。
那块碑原是村中旧物,用来当基脚残砖废石凑的,当初不过是图个“有点形式”,她随手刷了层灰漆,还在上头抹了层清水和陈泥混合物,想着天气久了就有旧感,不曾想——
此刻碑面竟像被火光激活似的,一道道灰褐色表层正被水汽蒸开,裸露出里层石料原色。更诡异的是,最上方竟隐隐可见一笔灰色墨痕,在晨光中逐渐浮现出两个尚不完全的字迹:
【仓魂】
“……仓魂?!”
沈砚之的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跳。
他昨夜明明确认过,这块石碑不过是普通石青,哪怕有些水气,也不可能显出刻字!
“这是……”围观百姓惊疑不定,不少人已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
但很快,另一拨人却悄悄凑上去,看着那两个即将显形的字,低声呢喃:“是不是神明显灵了?”
“仓有魂,粮不空……”
“早就说这仓是能庇佑人的……”
气氛忽然微妙地朝着“信仰”那一头倾斜过去。
顾之骁站在人群外缘,静静望着这块碑,半晌未动。
那两个浮现中的字迹——非现刻、非笔画、却极像是数年前就刻在内层的深字,只因表层风化剥落、陈泥潮润而显影。
他低声吩咐随吏:“取纸墨。”
片刻后,他亲自拓下一份碑面拓文,指尖轻触那两个字的边角,眉宇微沉。
“仓魂”二字,不仅字迹古拙、笔法藏锋,细看下竟与京中皇室宗祠中的某类“庙规笔样”极为相似。
而这个村子——这个林晚烟口中“连王八都不愿爬来的地方”——为何会有此字?
顾之骁心里已有八分警觉,却没有出声,只将纸墨缓缓卷起,收入袖中。
林晚烟却未察觉这边的异动,反而乘着气氛未落,一跃而起站上焚契石台,朝众人举起一块竹板:
“大家今日所立之契、所按之印,我会依照三规六条,绘成丰仓魂契榜,张贴在丰仓两侧石壁上,供人对照、供人传讲。”
“而今日之后——”
她顿了顿,望向顾之骁,朗声开口:
“我,林晚烟,愿以全仓之力,开筹丰田制第二阶!”
此话一出,全场寂静。
“……什么第二阶?”刘寡妇最先小声问道。
“是给别村也建仓吗?”豆包懵懂地挠头,“那我是不是要走出去?”
林晚烟轻笑,扬声解释:“第二阶,不是建新仓,是‘定制法’——我要把我们村里用过的‘仓规契文’、‘丰田分田书’、‘粮票制’、‘水渠换工制’,统统写成一套细则,画图注解、标点清晰、附实例、列方案,编成三本简易‘仓制全书’!”
“第一本——《仓契魂志》:讲信任、讲规则、讲谁撒谎罚谁吃草!”
“第二本——《丰田分则》:种什么、怎么种、收多少、谁能投、怎么入仓,写清楚,怕你们学不会我还配图!”
“第三本——《丰仓工政》:你出几锄我给几斗,谁白拿就罚谁下河洗脚三天!”
围观众人一时间哄笑连连,又是疑惑,又是好奇。
赵老爹最先反应过来,笑得眼眯成缝:“这么一来……要是我们村真做得好,别村想学,我们这套规矩,就不是村里的破仓,是当真管得了命的‘活规’啦!”
“活规?听着还真像回事!”
“要真能按她说的出书传法,那我们这些人——可不就成了这规矩的‘第一拨活样’!”
“活样还不是活靶子?我就怕将来真来了朝里官,说你这叫‘私设仓规’,一刀给你抡了……”
人群哗然。
林晚烟却并不惊慌,只看向顾之骁,半晌才低声问道:
“顾大人若是觉得,我们这套‘活规’可存——可否准我写一本书,叫《丰田制草创志》?”
“草创”二字,并非随意而出。
顾之骁闻言,眼神沉静如水。
他望着她,似在看一个早晚会走上官道的种田女史,一种朝堂与田头交汇的奇异画面,在脑海中无声浮现。
片刻后,他缓缓点头:
“准你写。”
“但记住——”
“你写的,不是你一个人的故事,是你们整村人的志。”
林晚烟拱手为礼。
顾之骁转身,衣袂扫过火盆残灰,一步步走入人群深处,目光所及之处,有百姓敬仰、也有狐疑,但更多的,是那些微微昂起的头颅和满怀志气的眼神。
“验仓已毕。”
“魂志初立。”
“下一步,看你们,敢不敢真走出这村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