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凛冽,月色沉沉。
神农仓前的魂碑,被晨曦照亮时,却呈现出一丝异常。
“魂可立,规可破。自信者,自亡。”
一串墨黑细刻的小字,浮现在魂碑正下方。
不比那大字醒目,却笔锋狠厉,刻意压低了在晨光中的存在感。
但终究,被细心扫地的仓管郎发现了——他只是例行清扫,结果这一眼瞧见,直接跌坐在地,连滚带爬冲进仓里嚷道:
“……魂!魂碑下、下有人……写咒了!”
消息传出,几乎一个早辰不到,整个神农村便炸开了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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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说这碑不能立吧?!才立几天?就惹出事了!”
“是啊是啊,天打雷劈的事别做啊——咱们顶多是守田,立碑算怎么回事?”
“写那话的谁?鬼吧?!‘自亡’……天杀的,是诅咒咱们吗?!”
“仓会说得那么好听,这下好了,怕是朝廷真的知道了要整顿我们了!”
仓前广场上,围观村民越聚越多,有人低声哭,有人拉扯着孩子不让靠近。
甚至有胆小的妇人直接跪在碑下,磕头认错:“祖宗,魂啊,我们不敢立你啊——您别怪我们啊……”
林晚烟匆匆赶来时,就看到这幅场面。
她额角被晨风吹得发冷,脚下的泥巴里还残着昨日仓门口未干的鞋印,她一步一步踩过人群,走向魂碑前。
沈砚之已早她一步到场,此刻正蹲在碑前,手中捏着一截细如指骨的灰黑色炭块,眉心紧锁。
“什么情况?”
林晚烟语气干净,带着久未见的冷峻。
“不是墨。”沈砚之将炭块递给她,“是黑炭石,特制,用于刻岩,不伤碑面。”
“——但能留字。”
林晚烟眯了眯眼,看向魂碑。
碑身上那几行字,乍一看像是天然龟裂,再看却能看出其线条平整,入石不深,却难以清除。
这是挑明了的挑衅。
“什么时候刻的?”
“看石面风干程度……昨夜三更之后。”
“是谁?”
沈砚之摇头,目光投向人群。
这时,张铁牛冲破人堆跑来:“晚烟!不好了,村口东头那位新来的谢老太婆,昨晚竟一夜没回来!她孙子今早才跑出来说的!”
“新来的?”
“是谢二娘介绍的,说是亲戚,原住隔村,搬来投靠几天。”
林晚烟目光一冷。
她脑中迅速回想昨日魂碑立会时的站位,那老妇就站在外圈靠近仓路尽头,不言不语,却神色古怪。
而且,衣摆干净,没有一点土色,明显不是做活的人。
“搜人!”她当即回头,“所有值守组,三刻之内,给我查遍村口三道路——新进村、临时投宿、走夜路的,全登记!”
“还有,仓中守卫加两人,魂碑划出三尺禁圈!”
“……是!”
众人霎时被她这一番干净利落的命令带动,骚乱暂时压下。
可恐慌的情绪,已不可避免地在村中蔓延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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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农仓西厢房内,妇工社临时议事席上。
苗氏把一张新写的菜谱轻轻搁在桌上:“我们不能指望晚烟姑娘一个人顶所有风头。”
“仓后那片地的苗种,我今早起就已经换下了。赵巧儿,她们几个跟我做了记号,没人能动。”
“你说的是……备灾用的耐涝种?”赵巧儿皱眉,“可今年不是不涝,是怕旱。”
“我不是为天。”苗氏缓缓道,“我是怕人。”
众人一愣。
她低声:“仓中若真出了内鬼,天灾不可控,人祸更可怕。我们得种一块能保命的地。就算有朝一日粮被人偷、仓被人关,咱妇工社的田,得活。”
赵巧儿点头:“我这边也联系了隔村的豆嫂子。她们那边屯了些早春豆芽和油籽,我回头悄悄去换。”
另一位小媳妇小声说:“咱们是不是也太……草木皆兵了?”
苗氏看她一眼,目光不怒自威:
“仓可以再建,人心一散,就什么都没了。”
屋内瞬间安静。
这一刻,妇工社的十余位妇人,在这一片灯影斜照的小屋中,彼此交换了一句不言而喻的沉默——然后,同时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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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再临。
沈砚之换上粗布衣,潜入村东旧祠。
那是神农村已废弃二十年的小祠,曾供过山神与五谷神,后来祠中偶起火,烧塌了半边,便再未启用。
但这处旧祠,却因地势隐蔽,被沈砚之怀疑为刻字者的藏身处。
他一脚踢开积灰的破木门,火折照亮后,只见一地枯叶与残香,墙壁上却有一排极浅的擦痕。
他用布帕擦了擦,那痕迹赫然与碑文字体一致。
“果然是你。”
他翻出藏在袖中的炭石,对准墙面比划,印迹几乎重合无误。
墙角,一叠破布中露出一点红漆。
沈砚之取出,展开,竟是一张伪造仓票模板,与神农仓新印制的第二版极为相似。
——这不只是恐吓魂碑那么简单。
是有人在试图动摇仓信。
是要毁了整个制度的根。
沈砚之目光森冷。
他缓缓卷起这张假票,收入口袋,转身离开,夜色中,他背影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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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
林晚烟召开仓前大会,立三案:
一,魂碑不拆,但立下“民议栏”,由众人签名写言,陈述守碑之信;
二,仓票不废,每七日发一次分红;新粮新产统一调价、账册公开;
三,设“守信之印”,由十位选出信人轮流保管,设“仓魂志”一册,每日巡记一事一言,为后人留史。
她站在魂碑前,望向下方密密麻麻的乡民,声如洪钟:
“——魂,立的是人心!”
“我知道,有人怕了,也有人想毁它。”
“但我告诉你们,碑能碎,人心不该碎。”
“谁若真想毁了它,就得先毁了你我这一身骨头,踩进田里!”
众人一时安静。
张铁牛忽而高声喊道:“我张铁牛不怕——哪怕拆了仓,我也护这碑到底!”
“我郑三娘也护——谁敢动我晚烟的规,我把他砍成豆腐块!”
“我李二狗也护——谁要背后刻字,我就让他再也拿不动炭笔!”
一呼百应。
林晚烟眼中泛光,终于从袖中取出一摞纸页,递给众人:
“这叫‘仓魂签’——签上名者,今后便是神农之信守人。”
“签了,就不能退!”
她站在碑前,静静望着眼前一张张坚定的脸。
那一刻,她知道。
这个仓,还活着。
而他们每一个人,都是仓的血。
夜色悄然落下,神农仓中却灯火通明。
林晚烟在众人离去后仍未离开,她静坐魂碑前的石阶,身后是尚未熄灭的两盏长明灯,投下一道道深浅不一的光影。
沈砚之自西厢走来,身影映入她的目光中。
他手里拎着一只布囊,沉声道:“这是旧祠角落里找到的伪票模版,以及……一枚断裂的铁笔芯。”
林晚烟接过,指腹在笔芯上轻轻拂过。
铁笔尾部,有一道明显的断痕,像是用力过猛时折断,却未能将字刻完。
她顿了顿:“昨夜有人回来过……试图再写第二句,但没成功。”
“魂立人前,必折于后。”沈砚之低声念出,“若说第一次是恫吓,那这一次,已经是宣战了。”
“那人是何身份?”
沈砚之眉头微蹙:“刻字所用炭石非寻常矿料,乃京中宫制专用,往常只用于奏折留影、秘卷雕印……我怀疑,与‘锦衣残卷案’有关。”
林晚烟目光一顿。
“你说的是——十年前京中那起‘御前密印被盗案’?”
“正是。”沈砚之语气冷凝,“彼时留下的唯一线索,便是一支‘黑炭笔’,字迹风格极近。”
林晚烟心底轻颤。
若真与庙堂有关,那神农仓……已经被盯上了。
她吸了口气:“不能惊人,先按下。我们先守住仓,再探源头。”
沈砚之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张草绘图纸:“我计划设‘守魂夜’,十人自愿轮岗,三夜为一轮,在碑前驻守,同时配以‘笔迹印鉴’,每日上报异动。”
“你要留下字迹记录?”
“不仅如此。”沈砚之指了指纸上标注,“仓门内另设‘志印册’,由三人交叉记载当日仓内往来与魂碑情况,一旦有字迹变化,立刻核查书写笔法。”
林晚烟看着他,缓缓点头:“好,就这么定。”
当夜,神农仓“守魂志”小队第一次集结。
张铁牛扛着锄头第一个报名,李二狗搬来三捆柴草,说“我守夜时最精神”;妇工社赵巧儿、小喜子娘也一同加入,誓要“魂碑不倒,锅灶不断”。
“志印册”则由沈砚之亲手设立,仓东屋角新置一石印台,每位巡夜者须签名按印,笔迹统一备查。
神农村,仿佛经历过一场“无声暴雨”之后,重新凝起一股新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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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百里外的镇署。
夜深。
一位青衣中年人倚窗而坐,指节轻敲木案,面前香炉中袅袅青烟袅绕。
顾和踏入厅中,低声道:“阁下三日前来,今日方约见,怠慢之处还请见谅。”
青衣人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夜色:“无妨。我听闻你们神农村,立了一块碑。”
顾和面色微变,沉声:“那是乡规魂印,为定制所立。”
“可你可知,魂碑一立,民意可聚?”
青衣人回头,声音如风,冷意森然:“你们不是在试种田,是在试信。”
顾和一怔。
青衣人继续:“仓制可调,规矩可废,唯有‘人信’,若聚如碑,便不可控。”
“你若是奉命而来,那就知道——神农仓,已经到了‘需验火’的时候。”
顾和沉声道:“我知。但我不会动魂碑。”
青衣人笑了,带着一点不可捉摸的意味:“你若不动,自会有人动。”
“我们不过是‘看仓的人’,不是裁碑的人。”
顾和没有再说话。
青衣人将手中折扇缓缓合上,轻声:“仓若成了气候,魂若真聚为‘志’,那便不是一县一地之事了。”
“你们最好,早做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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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夜。
林晚烟回到屋中时,屋内异常寂静。
她刚掀开灯罩,就听到“啪”的一声——案几上的一本旧书滑落,砸在地面。
她微微一怔,弯腰捡起书本,却赫然发现——书页下,压着一张薄薄的纸条。
一行字,黑色炭痕,笔意沉冷:
【魂立人前,必折于后。】
落款:无。
但笔痕,与碑下那行,分毫不差。
林晚烟手中微颤。
她站在灯下,四周寂静无声。
魂碑事件,远未结束。
她抬头,望向窗外。
远处,仓屋灯火微动,像是风吹草动般飘忽,却始终未灭。
她轻轻一笑,将纸条收进袖中,语气轻得像是对自己说的:
“你以为这魂碑……真就能吓住我?”
“那你就太小看,种田人的胆子了。”
她重新燃起灯芯,笔墨研好,翻开新页。
提笔。
落字:
【仓魂志·夜巡第一夜——魂碑未动,人心未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