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镇堂州,天光高悬如银火熔顶。
主街东南角,朱漆坊门下悬着一块三人合抱的牌匾,字为“镇堂官署”,四周石雕飞檐、柱上鎏金兽头,皆透着一股庙堂气派。
“这地儿,连门口的台阶都比我们村的神仓高出五寸。”林晚烟抬头打量,语气里带着点意有所指的轻挑,“真讲究个上下尊卑。”
“你闭嘴。”姜曼之冷淡地扫她一眼。
这位镇堂巡使,今日仍是青绸官服,瘦高如竹,五官冷峭如削刀,走起路来像一柄站在礼法下的直尺。她自镇堂接应神农代表团起,几乎没有一丝笑容,眼里只有规矩、章法,还有说不清的试探。
林晚烟手中攥着田制新稿,半张灰纸,纸角还带着晒谷场的焦灰味。她身后的队伍不多——
沈砚之走在左侧,依旧青衣如水,神色温沉。
顾和走在右侧,今日衣着并不华贵,却眉目轻挑,神态游刃有余。
再后头,是从村里一道赶来的几位代表——刘婶、郑三娘、谢狗子和丁老二,妇工社姐妹们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神情却不输前头的镇堂差役。
“这地方不亲人。”郑三娘低声嘀咕,“我总觉得这街上的砖头都盯着咱。”
“那是因为你今天穿得太花。”谢狗子竖起小指指她袖口,“还贴了朵大红花。”
“这是喜庆!”
“这是暴露。”
“滚你娘的暴露!”
二人打嘴仗,小声却藏不住,前头的姜曼之蓦地停步,回头冷冷一句:
“入内之后,不许私语、不得大声争执、不许乱动官物,不得擅入文台半步,违者按律论罚。”
“什么叫文台?”刘婶小声问。
“那是给长官们坐着审问百姓用的。”林晚烟答得清楚,“下边是石墩,高一尺七寸,象征‘民不与官齐高’。”
“啊?”刘婶瞪眼,“那咱进去是干啥?受审啊?”
林晚烟笑了一下:“不是,是请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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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署正堂内,一股淡淡的桐油香气弥散开。
文台高耸,檀木椅上坐着镇堂县丞、判吏、三位议吏,还有镇州副令魏庭。总共六人皆着清制官服,墨玉腰佩,目光严肃如石。
镇堂官署近年扩建,气势大过不少州县本府,此番专设“田政考察案”,看似接待,实则审查。
“神农田制,由尔等代表口述、书面呈报。”坐于中位的魏庭语气平缓,却暗藏压迫,“简明扼要,勿作花哨言辞。”
“好。”林晚烟走前一步,鞠身施礼,声音干净利落,“草民林晚烟,呈报‘丰田制’三条,请听。”
她展开手中纸页,步履沉稳,字字不疾不徐:
“一,定权制:一地一权,账册明列,民田不得转占,官地需签阅三证。
二,配票制:以‘田票’分级分类,粮出定票,劳出对换,仓户保册。
三,共工制:五户一组,共工共保,设‘义工日’四日,田仓义务互援。”
魏庭眉头略动。
“尔等名为神农制,实则三法掺杂。”判吏冷声,“‘定权’近朝册,‘配票’似坊商,‘共工’混于民义,此三者混一,不惹乱章?”
林晚烟抬头,神色不慌:“三者确混,但混得有序。因我们这片地,从来就是乱的。要让乱地出粮,就得另起规矩。”
“放肆!”议吏一拍案,“你此言何意?朝制为乱?”
沈砚之上前一步,面色平静:“我有神农田民两季实报、仓账对数各一,可供核证——粮出有实、制度有本。”
顾和也慢悠悠亮出一卷绘图:“还有配票流通图样一份。镇州如今有八铺在试行票制换货,皆有商铺印信。”
“那是你们自行所作,未曾获批,便擅自推广?”县丞语带讥讽,“这是越律妄行。”
“试行不等于施行。”林晚烟淡淡开口,“我们不敢擅改律条,只是在律条之外试做一个‘可用版本’。”
她举起手中纸页,目光直视上首魏庭:
“我们来,不是为了邀功,也不是为了喊口号。”
“我们来,是为了一件事——请镇堂准我神农田仓在本季内保有丰田制试行权限。”
“——哪怕只保三月,只要三月,我们就能拿出亩产和民产并举的账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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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内寂静三息。
姜曼之低头,看不出情绪,手指却轻轻捏着一枚青铜小章,那是“巡试使专印”。
魏庭面色沉沉,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到判吏那一卷镇账上——那是官署近三年粮产折合折旧图表,刚与沈砚之所交之神农产表对过。
神农仓三季地亩较稳定州亩平均高出一成,尤其去年水灾之后,仍能保持五成留仓。
这是实账,假不得。
“既然你等执意请命,”魏庭沉声道,“则可准你等设一日‘试申台’,以民证为主,官员观评为辅,若三证齐明、民情相合,则予以暂准。”
“若试申台失败——则你等之丰田制,当即撤除,仓权收回。”
林晚烟拱手:“准。”
她话音落下,谢狗子“哐当”一声摔下板凳。
“我靠,林晚烟你真要拿整个制度去赌?你是不是疯了?”
“她从来都是疯着活下来的。”郑三娘按住他胳膊,咬牙低声,“可咱们信她。”
沈砚之轻声:“你想好了?”
林晚烟只回一个字:“想。”
魏庭手中轻拍官椅扶手:“一日后,设台于东街粮台口,由三方民证、两道官审、一使监评。”
姜曼之此刻抬头,第一次看向林晚烟,眼神不再只是冷,而是隐隐多了几分探究与……警惕。
——这个女子,在她不注意的时候,已将神农制度从“地边草棚”带进了“官署议台”。
也许,真不是普通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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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将晚,镇堂南街粮台口。
林晚烟从官署中出来,脸色并不轻松。沈砚之走在她身侧,一言不发。顾和倒是心情不错,一边走一边拆开他从摊上买的糖葫芦,撕开两串,“哎,要不分你们一串压压惊?”
“没心情。”林晚烟叹了一口气,眉头微蹙。
她不是因为赌注大而发愁,而是因为——要在短短一日之内设一个“试申台”,还要组织“民证三方”“仓权对数”“票制流图”……
加上朝官定要现场观评,她需要的不仅是物料、人员,还有——整个神农仓的配合。
而她……没时间说服所有人。
“我们必须连夜召回村中义工队。”她低声,“明天要让他们演示整套田票兑换流程。”
“配合铺户、仓账也得带来,不能有人乱说。”
“还有……民证。”
她看向顾和。
“你认识镇堂的坊户头吧?能不能帮我约几个信得过的?”
顾和手一顿,笑意敛去几分,慢慢点头:“我尽力。”
“还有。”林晚烟咬了咬牙,“我要去找姜曼之。”
“她是监评使,我必须让她知道——我不是个爱出风头的疯子。”
“我做的,是能留下种子、能被复制的制度。”
沈砚之这才开口,轻声:“我陪你。”
林晚烟转头看他,眼底忽然一片雾色。
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把手里那串糖葫芦咬下一口,酸甜浓烈,像此刻扑面而来的赌局——明知前路难行,却仍义无反顾。
——她要为这片田,也为这群人,赌一次整个制度的命。
第二日清晨,镇堂南街粮台口,人未到,声先起。
那是一口旧粮台,外头石墙斑驳,木门刷着剥落的红漆,日常只用来收储丁粮、赏粮,如今却被仓促改作“试申台”之地,门口新钉的横匾还留着湿漆味,“神农田仓制试台”几个字歪歪斜斜,却异常扎眼。
人群早早聚拢,南镇三铺六坊的坊户、流商、农户、贫丁、镇差纷纷到场,一时间烟尘漫天,声音如潮。
“听说今日是神农制请命之日?”
“是那疯丫头要讲田票换田契那套?她当这镇堂是她家晒谷场啊?”
“也不知是疯的,还是……真敢赌。”
一辆破旧牛车晃晃悠悠驶入场中,车后绑着数十块绘图木板,还有大大小小几口竹篓、麻袋,尽是仓制文档、票据样本、口粮与农具模型。
林晚烟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衣,眉目清清,跳下车就直接招呼人布台。
“票换地流程要清晰,一步一牌;义工对换的标记麻利挂;咱那仓账投影图,架在最中间!”
“郑三娘!你拿着咱那‘丰田季收册’,你是讲得最通的。”
“谢狗子!你那嘴皮子快,镇上百姓不熟神农制,你今儿替我当一次‘外嘴’!”
“沈砚之!图稿交你,不许写太文绉绉,得让大婶看得懂!”
人群中有短暂一阵骚动,却是几个镇署文吏抱着笔册走进,面无表情地宣布:
“监评官已至,镇堂设台立时开始,神农代表三刻内应就位。”
林晚烟深吸一口气,转身拢了拢衣袖。
她走上粮台最中间那块石板台,拱手长揖:
“今日之设,不为功名、不为炫目。”
“只为一事——我神农人,想有一法,能护自己一亩田,一口粮。”
“愿与诸位共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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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项——【田票换地契流程演示】
“这是我们神农仓的‘初级田票’。”林晚烟举起手中一张粗麻纸票,纸上盖有“仓章”与“作字”。
“仓章,是仓发认可;作字,是义工日标记。”
她将一把纸票倒入木盘,又取出两块“田图板”,上面用黑炭画出两块小田模型,一块位于村头河旁,一块则偏西三亩远的坡地。
“此两地不同——一者近水肥沃,一者坡地偏旱。”
“若同为‘初票’,何以分配?答曰:不分地,而是分匹配。”
“义工日满五次,可晋一级;票值提高,才可换得近水田。”
“——我们不靠关系分地,只按劳出票!”
人群开始窃窃私语。
“这么说……干得多,换得好?”
“可这干得多干得少,不也是人说了算?”
林晚烟笑了:“所以我们设了‘工分标牌’,所有义工任务都在‘仓魂日历’上写明,每一份劳力都对应一票值。”
“这日历也带来了,大家可看!”
她一招手,小喜子拎着整整一本翻页大历台跑上台阶,页页写满“缝衣义务”、“拣粮义务”、“清渠义务”、“看老义务”,连“喂狗值班”都有专栏登记。
全场静了半刻。
然后,忽然爆出几声哄笑。
“喂狗都能换地?”
“这仓魂制……疯得还真不轻啊。”
林晚烟不怒,反而高声道:“是啊,我们就是疯着护命的。”
“这年头,没人护你,就得自己护。谁笑得出,说明你命大;我们笑不出,是怕下一顿没饭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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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项——【仓账展示+民评试证】
“这是我们丰田仓的‘三季账目’,粮出账、水税账、口粮配账、工分对应表、失误赔补记录。”
“我们请了几位铺户与百姓对账,请大家随机挑一条,与我们的账本进行核对。”
“咱们神农仓,不怕查、不怕问,只怕没人来看。”
她话音刚落,几位商户代表上前翻阅,倒真有一个油铺东家站出来道:
“这份账我认过了,我们秋后换的油料,一石换五十票,是这仓的值,不假。”
“换来的人里,有五户是义工票,有两户是照顾票。”他顿了顿,“这票上写着:一口油,三日义。”
“什么意思?”
“是说那五户,用劳换;后面那两户,是仓里评议后给的照顾补贴——病了、老了、干不了活。”
场内有低低一声“哦”。
可就在此时,角落里忽然传出一声大吼:
“狗屁照顾补贴!这世上哪有不干活还吃饭的理?”
众人一惊,只见一个须发斑白的老汉拄着木杖走出,一步一步地走到台前。
“我家小子年前被你们派去开渠,断了腿,你们给了五张票。”
“我呢?我这条老命值不值钱?我下地干不得了,就不是人?”
“我住在丰田边上五十年,你们搞丰田制,说是民选、民共,可我连参加评议都没人喊我一句。”
“你们这仓,是谁的仓?是姓林的?是姓沈的?是书生的?”
“这制度,说白了,不就是你们几个能读书能说会道的,在自个地里画地为王?”
林晚烟脸色微变。
谢狗子低声怒骂:“这是罗麻子!就是他以前还想拦我们修渠!”
林晚烟却忽然抬手制止所有人,她眼神微沉,盯着罗麻子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你说得对。”
“我们制度,确实还有窟窿。”
“所以今天我站在这儿,就是要补。”
“从明日起,我会新增‘田魂小议席’,凡仓户有意愿者,皆可参与三日一次的小议投票。”
“另外,仓设‘对换义工制度’,老弱不能劳者,可家属换义工日抵票。”
“我们不是完美,但我们在修。”
“你质疑得对,但你不能阻止别人试。”
她话音未落,忽听背后“咚”地一声。
监评席上的姜曼之,将那枚“巡使专印”重重压下。
她第一次起身,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神农仓主林晚烟,田制试讲已毕,仓账可核、票制明列、民证可评。”
“镇堂将于三日内下达批文——”
“若无异议,神农仓制,于镇南三里范围,得以续行三季。”
全场一片死寂。
三息后——
掌声、喧哗、惊讶与怒火,一齐爆发。
林晚烟脸上没有喜色,她看向台下人潮,目光落在最角落一个蒙着斗篷的人身上。
那人半边脸遮住,却在众人混乱间,悄悄放下一张手抄小纸。
纸上写着几个鲜红字:
“当年山南死地田制,也曾得镇令三季,却死了十八条命。”
林晚烟瞳孔一缩。
沈砚之从侧后抱住她胳膊,低声:“别看,回去。”
顾和也走来,轻声冷笑:“有意思,终于动到那一层了。”
林晚烟攥紧手中纸张,望着人群,眼中是一瞬间的晃神。
——风过处,制度立起。
但风起之地,藏着谁的手?
谁,又等着看“制度自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