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张闯世醒来时,身躺一个有土暖的营帐中,他已被带到山西大同城外。看着这四面陌生之域,张闯世的内心忐忑不安。身为待罪之人,何来身心安宁?一位武官模样的人见他醒来,走过来关切的问道:“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子?”张闯世怕暴露身份引来祸端,他故意改了自己的名字,道:“小的叫张弃世,‘弃’是丢弃的‘弃’。”这个人又问:“名字就是一个人的脸面,为啥起这么个不吉利的名字?”张闯世道:“我是苦命的孩子,爹娘死的早,孤独一人,悲观厌世。”这人又问:“祖籍哪里人氏?”张闯世故意隐瞒地籍,怕惹出事端,他撒谎道:“洞庭湖衡州人氏!”这个人突然瞪大眼睛,道:“哦——小小少年你撒谎了,本尊才是衡州人氏,衡州口音我听得出来哟!”张闯世吓了一跳,立即改口辩解道:“大人所言极是,小人虽然籍贯为衡州人氏,但从小在江南吴白扬之间长大,所以是江南口音。”
这个武官笑道:“这就对了嘛,听出你是吴门口音,几载前本尊在留都南京任职,对吴门、白门口音熟悉着呢!”说到此,他叹口气接着道,“军务在身,好几载没有回白门看望家眷了。”停一会又道,“小伙子好好在营中养几天吧。”他说罢便离开了。
几天后,张闯世的身子骨彻底恢复,人也显得更加精神。这个武官又来问道:“你识字吗?”张闯世答道:“读过一些四书五经,识字不深。”武官拍了拍他的左肩膀,道:“看你小伙子长得挺机灵,以后在本尊处当差吧!”张闯世哪有选择的余地?就这样,他便在武官的帐下谋了差事。张闯世虽然年纪最小,但很懂事,他吃苦在前,享乐在后,为人温和,处事干炼,腿脚也麻利,深得大家喜爱,彼此间很快熟悉起来。
张闯世后来才知道,当初关怀自己的武官叫马忠稷,湘南衡州人氏,几载前举家随职迁居金陵。因与留都南京吏部尚书严嵩交恶,留下祸患。严嵩迁职京都后不满三载,马忠稷被点名迁职到西北边陲戍守边塞,文举变武举,大明王朝第一例,日子过得自然寒酸。不过好人好命,马忠稷得到了队长马芳的赏识,二人又同为马姓,义结金兰,彼此称兄道弟。
再说队长马芳,他自小被鞑靼掳走,在大漠牧马成人,挽弓骑射,样样精通。后因射虎救驾有功,被俺答汗封为“近侍左右”。随蛮军南侵明境关塞时,他夜策良驹弃暗投明,受到大同总兵官周尚文的赏识,被任命为队长。在与蛮蒙战斗中,马芳通晓蛮蒙阵法,他身先士卒,善兵善攻,骁勇善战,屡立奇功。
几载功夫,“二马”因治军严谨,不徇私情,散财结义,屡破蛮敌,在军中声名鹊起。马芳升为正五品“千户”,人称马千户;马忠稷升为队长,人称马队长。
军务闲暇之余,张闯世爱缠着马队长,问些稀奇古怪的事。这天在闲扯中,他道:“马长官——”没说完,马忠稷接茬道:“机灵鬼,挺会拍的,以后叫‘马队长’,官职口头贿赂,形同犯罪!”张闯世马上改了口,笑着又问道:“马队长,洞庭湖长什么样子呀!”马队长一听是问自己朝思暮想的家乡,遂道:“洞庭湖是千里浩淼,万里烟波,水天荡荡,微光粼粼。物产丰富,人杰地灵。我虽迁居金陵多年,但念乡怀梓之情仍不减当年,那里有我的新老旧故,有我的祖冢家谱。有石鼓书院,有盘古庙、方广寺、祝寿寺,且整日庙会不断,车水马龙。”说完摇摇头,喃喃自语道:“身不由己,再也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马队长果然没有再回去。未月某天申时许,谍探人员快马飞奔入帐,探到——鞑靼土默特部国王俺答汗亲帅三万骑兵,犯我大明要塞,距大同府仅有二百里,情况十万火急。
俺答汗可是赫赫有名之人,他是成吉思汗黄金家族后裔达延汗之孙。初期游牧于塞北漠南之地,后逐渐强大,控制宣化、大同以北广大的戈壁沙漠。由于大漠之地物资匮乏,俺答汗每年都要帅兵南侵明境,抢掠人口财物以供自用。
马千户马芳听到此报,皱了皱眉头,道:“来的正是时候,老子定让他有来无回,血撒边塞!”手下将士都紧握兵器,攥出热汗。马队长道:“这是边关大事,卑职以为,千户不能独自了断,一定要上报大同总兵官张达才是。由他定夺谋略和攻取之事。”马千户感觉说的有理,遂遣使飞报大同总兵官张达。
总兵官张达接到飞报,立即召来副总兵林椿等指战人员,召开战前誓师大会,动员前防守兵枕戈待旦,迎击蛮敌。他面对全体官兵道:“孽孙‘孛儿只斤氏’屡犯明塞,侵我边境,掳我边民,掠我财物,罪恶深重如海,罄竹难书!也是我大明王朝的奇耻大辱!我辈身为戍边将士,戎装在身,深沐皇恩浩荡,岂有袖手旁观之理?所有指挥将士即可整饬兵勇,挥师出塞。”
黄昏时分,明军与俺答汗军在城外两两相遇。敌师相见,分外眼红,只见刀光剑影,火光冲天;铳声阵阵,驹骑嘶嘶。总兵官张达、副总兵林椿身先士卒,亲兼前锋。反复冲杀一个时辰,只杀得俺答的人马死尸遍地。
俺答汗眼见要吃大亏,忙收兵北逃。明军势气高涨,仓促紧追其后,不觉中了俺答的埋伏,张达、林椿都被乱箭射杀,以身殉职。明军主力败退回城,闭门防守。俺答汗这才有些底气,领兵包围了大同城。
马芳及马忠稷内心不服,他俩率领小股人马,趁夜色深入俺答军后方,放火烧了俺答军的随军物资,接着挥师南攻。俺答汗军正在围城,闻知腹背受敌,被杀的措手不及,仓皇从两翼逃窜,明军在马芳及马忠稷的战斗下,算是取得了局部胜利。俺答怎能善罢甘休?他一定会再次反扑而来,更大的战事还在后头呢。
谍报传到宣大总兵仇鸾帐下,虽是胜仗,但他心知俺答不好对付,必会再挑战端,自己倒吓得腿抖如筛,无法站立。隆冬季节,侍从看到仇鸾臀下棉装洇湿一大片,心知这是“吓尿了”,属下都无人敢言,佯装不知。仇鸾为掩饰狼狈之像,故意打翻一壶温水,倾覆在自己的裆间。这才消除尴尬之相,大胆站起来。
仇鸾大人,本为不学无术之辈,因祖父仇钺战功显赫,仇鸾蒙受祖荫被袭封为咸宁侯,可谓是小人得志。早年,仇鸾因贪污军饷被陕西总督曾铣弹劾下狱。在狱中仇鸾通过贿赂结识了权臣严嵩,二人的年龄虽相差九岁,却认严嵩为义父。在严嵩密谋运筹下,仇鸾栽赃曾铣有罪,并上奏嘉靖帝。嘉靖帝不辩是非,仇鸾戏剧性的反败为胜,并陷杀了曾铣,从此成为严嵩的党羽。在义父的提拔和关照下,仇鸾步步高升,贵为宣大总兵官。仇鸾每次公务入京,离严嵩八丈之远便高喊“义父——孩儿回来了!”生怕别人不知道二人之间的父子关系,弄得朝野臣工都啧啧暗叹。
仇鸾在帐下踱来踱去,心事重重,他知道俺答汗足智多谋,英勇善战,绝不会善罢甘休。自己若仓促迎战,必将落下张达、林椿的惨局,今生完矣。若不迎战,必将落下“畏敌不战”的口舌之实,当军法问斩。战是死,不战也死,两难之际,随侍祖侄仇鹉螚走上来,道:“叔父有难,侄子当多多献谋。依侄子看来,仍有第三条路可走。”
仇鸾象抓到救命稻草一样,非常高兴,道:“贤侄,快快讲来!”仇鹉螚道:“孩儿认为,进退两难之际,议和才是高明之举。”仇鸾听到“议和”二字,算是说到心窝里了,他呵呵笑道:“很好,懂我者,家侄也!”他双眼如撒网一样,把帐下幕僚看一遍,道,“出使蛮夷,谁能承此大任?”
自古以来“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忠良将用贤能之才,蠢笨人用无能之辈。仇鸾帐下的幕僚都跟仇鸾差不多。听到仇长官问话,十多个幕僚都面面相觑,彼此之间你瞄我一眼,我偷你一瞥,谁也不敢站出来出使蛮夷。冷场有一盏茶的功夫,仇鹉螚又站出来,道:“出使蛮夷,涉及边塞安宁,百姓生死,是国之大事。孩儿愿承此重任!”仇鸾这才表现出温暖的笑容,满足而又遗憾的道:“如此良谋之才,帐下太少了!家贤出孝子,国盛多忠良!”仇鹉螚看叔父同意,有些反悔,道:“只是……蒙蛮缺失道义,不讲章法,常言道‘两军相侍不斩来使’,可万一……”
还未等仇鸾开口,一个幕僚道:“蛮夷所占的大漠沙荒,物资匮乏。他们屡屡南犯我境,都是因掠财而来。不如随行厚礼送与俺答汗。一则表示我大明开阔襟胸,不与小人一般见识;二则表明我大明财力充实,军备充盈。先礼后兵,起到敲山震虎之势。”这话都是摸着仇鸾的心说的。
仇鸾本有“送财消灾,息事宁人”之意,但怕落下口舌之实,不便出口。如今有人直明其意,何不顺水推舟?于是他连说六个“好极了”。最后道:“既然各位幕僚兄弟出此退兵良策,仇某人没有不答应之理!自古以来‘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今日之事若成,功在各位;若失,再计未来。我仇某人身为朝廷命官,担负着数万将士的生命安危。虽然守土有责,可兄弟们的生命也是命呀!”
帐下的谋士们齐声道“是”。仇鸾乘机宣道:“退敌妙方,就这么定了!各位退下分头行动吧,给俺答汗备厚礼,明天寅时北使。”
各位幕僚退下后,仇鸾叫住仇鹉螚,压低声音道:“侄儿北使,责任重大,不提战事,只提议和。给俺答汗提个醒,只要不攻伐叔父守卫的大同、宣府二地,其它地方随意。最好是……”仇鸾再次环顾四周无人,把声音压到仅有他们二人听到,“最好是请俺答汗移师东进,直逼京师,那边人富财足,岂是我宣大薄地所能比拟的?告诉俺达,到京师随便抢几个王公大臣,就够他们花销几年了。”仇鹉螚道:“侄儿领会叔父的良苦用心!”二人互看一眼,都会意的笑了。
第二天寅时,天还未放亮,仇鹉螚带领车队准时北使。为了不被注意,车马铃铛早以卸下,车队行进悄无声息。一百多台车辆满载蛮需物资,那阵势气势磅礴,连营数百丈之远。只有帐下几个心腹送行,因为所有文臣将士还在梦中呢。
接下来,局势的发展按预定的方案巧妙的进行着。
酉月中旬某一天,仇鸾正在帐中小憩,突然接到京畿来报,要求火速入京勤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