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撞柱未遂事件》(1 / 1)

金銮殿上静得能听见香炉里灰烬塌落的声响,那细微的“簌簌”声在空旷的大殿里格外清晰。正中央那尊鎏金狻猊炉里焚着御赐的龙涎香,香气醇厚绵长,袅袅青烟在朱红殿柱间游走缠绕,将满朝文武身上的朱紫官袍都熏出几分缥缈仙气。太子澹台烬却缩着脖子,眼神躲闪地盯着自己靴尖上那点泥渍——那是今早为了赶在卯时前到衙门,情急之下翻墙时蹭的,此刻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上显得格外刺眼,活像块不该出现在锦绣堆里的驴粪蛋。

他活了二十八年,自束发那年入朝堂听政,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站在朝堂中央,被满朝文武用探究的目光来回扫视——那眼神活像在菜市场挑猪肉,还是专挑肥膘多的那种,连耳根都被看得发烫。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此刻正歪着脑袋站在他身旁,一脸天真地掰着手指回忆。云懵懵今日难得穿了身素白襦裙,领口袖口绣着细密的缠枝纹,发间一支素银簪子坠着的圆润珍珠随着她歪头的动作轻轻摇晃,在晨光中划出细碎的亮线。若是不看她腰间那串叮当作响的钥匙——其中有三把带着明显的铁锈,钥匙柄上还刻着刑部大牢特有的锁链纹样——倒真有几分大家闺秀的娴静模样。

“那晚雨下得特别大,跟瓢泼似的,殿下披着蓑衣说他是来治水的……”她眨巴着乌溜溜的大眼睛,长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忽闪忽闪,突然恍然大悟般“啊”了一声,这声调拔得极高,惊得殿角铜鹤灯上的仙鹤嘴里含着的夜明珠都“咔嗒”晃了一下,差点从琉璃嘴里掉下来,“我就说‘那你治治我呗’!”

“噗——”

站在后排的户部侍郎刚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闻言一口君山银针混着唾沫星子全喷了出去,不偏不倚落在前面工部尚书的官袍上。那浅黄茶水在孔雀补子上洇开,边缘还沾着片茶叶,活脱脱一个滑稽的乌龟形状。老尚书气得山羊胡子直翘,攥着笏板的手都在抖,正要转身发作,却见侍郎大人突然抖得像筛糠,手指着云懵懵腰间的玉佩——那羊脂白玉佩上阴刻的“南宫”二字正诡异地泛着红光,像是被血浸过一般。

太子的耳尖瞬间红得能滴血,连脖颈都泛起一层薄红。他当然记得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江南堤坝随时可能决口,他带着亲兵连夜巡视险情,却在临时搭起的医棚里撞见个浑身湿透的姑娘。当时她捧着碗姜汤,冻得嘴唇发紫,说的分明是“小女子受了风寒,求殿下身边的医者给治治寒湿”,怎么从她嘴里说出来就变了味?!更可怕的是,她腰间那串钥匙此刻正随着她的动作叮咚作响,其中一把黄铜大钥匙的凹槽里,隐约可见“临江府地窖”五个阴刻小字——那地方上个月刚抄没了瑞王私藏兵器的窝点。

“荒唐!简直荒唐!”御史大夫抖着花白胡子指向云懵懵,手中的象牙笏板在空中划出凌厉的弧线,“此等粗鄙之语也敢在金銮殿上口出狂言……”老大人骂到一半突然卡壳,因为三皇子澹台墨不知何时溜到了御案旁,正踮着脚尖够到本《周礼》哗啦啦翻着。那泛黄的书页间飘落的粉尘在阳光中闪着诡异的金粉,呛得站在旁边的太傅连打三个喷嚏,花白的胡子都被喷得翘了起来。

“大人此言差矣。”老三把书翻得哗哗响,脆弱的竹纸在他胖乎乎的手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礼记》有云‘医者父母心’,我娘亲这是心系百姓疾苦,遵循古训……”他说着突然把书倒扣过来,书页间“啪嗒”掉出张泛黄的药方——正是当年太子亲笔所书的治水防疫方子,边缘还沾着早已干涸的暗红血迹,显然是在紧急情况下写就的。

“闭嘴!”

太子终于忍无可忍,额角青筋突突直跳,转身就往最近的盘龙柱上撞去。这根殿柱雕着五爪金龙,龙鳞栩栩如生,他此刻只想着一了百了,这一撞要是成了,明日史书上就能多段“东宫羞愤自戕”的佳话——史官们怕是连标题都想好了:《惊!储君为保名节触柱而亡,背后竟与民间女子有关》。可惜他刚迈出两步,就听“嗖”的一声破空响,某样黑漆漆的物件精准卡在了他与柱子之间。

“咚!”

沉闷的撞击声在大殿里回荡,震得梁上的灰尘都簌簌往下掉。太子踉跄着后退两步,捂着额头疼得龇牙咧嘴,抬手一摸,额头上赫然肿起个拳头大的包。更奇的是,那包的形状竟隐约像个“忠”字——原来垫在柱前的竟是东宫寝殿的门闩,上头“澹台烬专用”五个鎏金小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侧面还粘着半截麻绳,绳上用朱砂写的“饶命”二字歪歪扭扭,此刻随着门闩晃动,不偏不倚糊在了上前劝架的丞相脸上。更绝的是门闩末端刻着行小字:“本闩采用江南水患特制硬木,撞之可保忠孝两全,居家旅行必备”。

“殿下!万万不可啊!”太医令钟离忧一个箭步冲上前,动作快得连官帽都歪到了一边,露出光秃秃的头顶。他捧着太子的脑袋左看右看,手指轻轻戳了戳那个红肿的包,突然倒吸一口凉气,惊叫道:“此乃忠纹贯顶啊!大吉之兆!”说着从袖中抖出张膏药,药膏黑黢黢的,上面却明晃晃印着个金黄的“忠”字,“臣特制的‘忠字贴’,贴上可保殿下忠义传千古!”

“卖门闩咯!太子同款防撞门闩!”五皇子澹台铢不知何时爬上了殿角的青铜鹤灯,小短腿在灯座上晃来晃去,活像年画里蹦出来的散财童子。这小家伙今日穿了身朱红短打,领口还绣着个金线元宝,偏生腰间别着把鎏金小算盘,正噼里啪啦拨得响:“附赠忠字额纹教程,包教包会!先到先得!买十根送户部侍郎亲笔签名地瓜干——就是刚才喷茶水那位大人的!”

朝堂顿时乱成一锅粥。六部尚书挤作一团,都想凑近看清太子额头的包是不是真像“忠”字,礼部尚书的老花镜被挤掉在地上,踩得稀碎;五城兵马使踩着同僚的衣摆去抓老五,结果被突然飞来的算盘珠打中膝窝,“扑通”一声跪在了大理寺卿面前,吓得老寺卿以为他要喊冤;最绝的是刑部侍郎,这位素来以铁面无私著称的老臣,此刻正偷偷用官袍袖子擦拭门闩上的金粉——擦完还凑到鼻子前闻了闻,活像只偷油的耗子,被同僚撞见时还慌忙摆手:“本官是看这金粉纯度如何,以防有人以次充好欺瞒殿下!”

而大皇子澹台玄正蹲在柱子裂缝边,借着袍摆掩护,悄悄用银簪挑出片发黄的纸角。那纸上的“巫蛊”二字让他眼睛一亮——这字迹他太熟悉了,正是瑞王府师爷独有的蝇头小楷。更妙的是纸片背面还粘着半粒朱砂,形状恰似瑞王府的蝙蝠纹徽记,他不动声色地将纸角塞进袖中,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混乱中,瑞王府的侍女绿腰悄悄退到殿柱阴影里。这丫头今日特意穿了身柳绿衫子,袖口还绣着柳叶纹,为的就是在满朝朱紫官袍中不显眼。她摸出本寸许宽的绢册,狼毫小笔蘸着舌尖的唾沫急书:“南宫氏提及治水夜,疑与前朝旧事有关……”笔尖突然一顿,因为二皇子澹台战“不小心”射飞的弹丸正巧打翻了她手中的墨砚。

那弹丸来得刁钻,先是在殿柱上“邦邦邦”反弹三次,最后精准命中砚台边缘。墨汁泼洒如雨,将绢册上“南宫”二字染成了只振翅欲飞的黑凤凰。更绝的是墨汁顺着绢帛纹理蔓延,竟渐渐显出幅地图轮廓——正是当年江南堤坝的工段分布图,连每个闸口的位置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哎呀!”老二夸张地大叫,手里的弹弓却稳稳瞄准了另一根殿柱,“我的金瓜子怎么飞那儿去了?”话音未落,又一颗金丸破空而出,这回打中的是御史大夫的笏板。那象牙笏板“咔嚓”裂成两半,掉出张对折的密信——正是三日前瑞王写给御史的私函,上面“务必坐实太子秽乱宫闱之罪”几个字,在阳光下格外刺眼,连皇帝都看得一清二楚。

太子揉着额头的肿包,视线不经意间扫过云懵懵的腰间,突然发现钥匙串少了一把。那把最长的铜匙不知何时插进了殿柱裂缝,此刻正随着她的动作缓缓转动。“咔嗒”一声轻响,柱内传来细微的机关转动声,暗格中滑出本蓝皮册子——封面上《江南治水侍寝录》六个烫金小字,与东宫书房那本被他藏在床底的一模一样!

“陛下到——”

尖细的唱喏声撕裂了满堂喧嚣,像把剪刀剪断了混乱的丝线。当那抹明黄色身影出现在殿门时,老五正从鹤灯上往下爬,小短腿在半空乱蹬,差点把灯上的夜明珠踢下来;老三抱着《周礼》往袖子里塞,书页间却不断掉出可疑的黄纸符;老二则忙着用弹弓瞄准丞相的乌纱帽,想试试能不能把那顶帽子打下来……最绝的是云懵懵,她不知何时摸到了太子身后,正用那方绣着朱雀纹的帕子给他擦额头的肿包,帕角的朱雀在阳光下红得刺眼,像团跳动的火焰。

皇帝眯着眼扫视满殿狼藉,目光像探照灯般在每个人脸上扫过,最终定格在太子额头的“忠”字包上。老迈的帝王突然笑了,笑得须发皆颤,连眼角的皱纹都堆成了菊花:“朕的太子……”他指了指那肿包,又指了指地上的门闩,“这是唱的哪出啊?忠字门闩撞忠字额头?”

满殿死寂中,老五突然从鹤灯上蹦下来,小短腿“噔噔噔”跑到殿中央,奶声奶气地喊:“回皇上,这是《忠字当头》第一折!”说着不知从哪摸出把迷你木剑,“啪”地拍在脑门上,“下回演《铁头将军勇撞金銮柱》,门票八折!还送太子同款忠字贴!”

老三赶紧捂住弟弟的嘴,可惜还是晚了一步。皇帝已经笑得直拍龙椅扶手,连冠冕上的珠串都颤成了波浪线:“好!好!朕准了!这戏听起来就热闹!”他抹着笑出的眼泪,突然指向云懵懵,“这丫头……看着倒面生得很。”

话没说完,四皇子澹台鹊突然从人群中钻出来,手里举着个冒紫烟的瓷瓶,瓶塞还冒着丝丝缕缕的香气:“皇上!这是娘亲特制的‘笑口常开’丹!闻一闻能笑三天,吃一粒能笑半年!”瓶塞拔开的瞬间,甜腻的香气弥漫开来,熏得满朝文武都忍不住嘴角上扬——包括那位刚被弹弓打过乌纱的丞相大人,此刻正咧着嘴傻笑,露出两排黄牙。

皇帝接过瓷瓶嗅了嗅,突然打了个响亮的喷嚏,震得龙椅都晃了晃。这个喷嚏像道赦令,瞬间激活了凝固的朝堂。太医令趁机给太子贴上“忠”字膏药,那膏药一贴上去,太子疼得龇牙咧嘴,引得众人又是一阵偷笑;户部尚书偷偷捡起地上的金瓜子,揣进袖中时还不忘朝老二使了个眼色;连最古板的礼部侍郎都开始研究门闩上的金粉配方,嘴里还念叨着“这金粉纯度不错,可用于祭祀”……

而太子此刻正盯着柱子裂缝里的蓝皮册子。册页被穿堂风吹得哗哗翻动,停在某页泛黄的纸上——那里画着幅简陋的堤坝图,标注人赫然是“南宫鹊”!这名字让他太阳穴突突直跳,因为老四澹台鹊的腰间,正挂着把刻有“南宫”二字的银钥匙,与云懵懵的钥匙样式极为相似。

“澹台烬。”皇帝突然点名,惊得太子的思绪戛然而止,像被掐断的琴弦。老帝王晃了晃手中的瓷瓶,瓶中药丸叮咚作响,“这丫头……”他指了指云懵懵,“朕瞧着面善得很。”

太子喉结滚动,正不知如何作答,忽见云懵懵从袖中抖出块素帕。帕子展开的瞬间,满殿哗然——那帕角绣着的半朵芍药,与皇帝珍藏在养心殿、据说从不离身的那方旧帕,分明是同一块料子,连绣线的色泽都分毫不差!

“回皇上。”老三突然跪下,声音清亮如磬,“家母常说,七年前江南水患那夜……”他故意顿了顿,等满殿竖起的耳朵都凑得更近些,才慢悠悠地说,“有个戴斗笠的老爷子帮她扶过药箱,还说她的医术能救万民。”

皇帝的手突然抖了抖,握着瓷瓶的手指关节都泛了白。那年他微服私访江南,确实扮作老郎中救过个姑娘,那姑娘当时抱着个药箱,哭得梨花带雨……记忆中的杏花春雨与眼前这张明媚的脸渐渐重合,老帝王浑浊的眼中泛起水光,像落了星星的湖面。

“那药箱……”皇帝嗓子发紧,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可是樟木所制?边角还缺了块?”

老三眼睛一亮,拍着小手道:“正是!箱角还磕掉块漆,露出里面的……”

“朱雀纹。”皇帝与云懵懵异口同声。满殿死寂中,老帝王突然大笑出声,笑得冠冕都歪到了一边,明黄的流苏垂在脸上:“好!好个朱雀纹!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啊!”他猛地起身,明黄龙袍带起一阵风,“传旨!”

圣旨的内容,后来史官们吵了三天三夜也没记明白。有人说皇帝认了云懵懵当义女,赐了郡主府;有人说太子被册封为“忠勇王”,赐了百八十根门闩;还有人说老五的门闩铺子被钦定为皇家贡品……只知那天散朝时,太子额头的“忠”字包成了满城热议的焦点,连街头卖糖画的都开始画“忠字额”糖人;老五的门闩生意火爆到要提前三个月预订,还得托关系才能买到;而云懵懵腰间,多了块刻着“如朕亲临”的金牌——虽然第二天就被老四拿去换了三斤甘草,说是要改良“笑癫粉”的配方,让药效更持久些。

至于柱子裂缝里那本蓝皮册子?当晚就被神秘人取走了。守卫们只记得有五个小身影在月色下叠罗汉,最顶上那个嘴里还叼着根糖葫芦,含糊不清地喊着“左边点……再左边点……”,月光洒在他们身上,像给这场闹剧镀上了层温柔的银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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