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夜,黑的格外浓稠,风刮在窗棱上,像垂死野兽最后的哀嚎。屋里的火炕许久不曾烧过,冷气从砖缝里丝丝缕缕渗进来,砭人肌骨。唯一的光源,是门框边挂着的一盏十五瓦白炽灯泡,光线昏黄黯淡,勉强勾勒着这方狭窄空间——半张坑,一张摇晃的木桌,墙皮剥落得如同溃烂的皮肤。
林蔓蜷在坑头那张用旧木箱改成的“小床”上,脸朝墙壁,被子拉过头顶,裹得严严实实。身体很冷,从骨头缝里透出的寒意。可更冷的,是心口那团沉甸甸压着的、混合着恐惧和警惕的东西。继父韩大奎坐在靠近门口的破木桌旁,晚饭那半瓶劣质烧酒显然不够尽兴,此刻正就着一小碟齁咸的咸菜疙瘩,慢慢啜饮着另外半瓶散装白酒。
酒气在冰冷的屋子里发酵,带着劣质的辛辣和一种令人作呕的沉闷。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
脚步声很沉,拖沓着,带着酒后的蹒跚,停在了林蔓的“床”边。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混杂着汗味、机油味,形成一股极具侵略性的污浊气息。
“呵……”一声含糊的、带着酒气的笑喷在林蔓后颈裸露的皮肤上。
粗糙如砂纸般的手掌毫无预兆地探进被窝,带着冰凉的湿气,直接覆在她隔着单薄线衣的侧腰上!那触感油腻、冰冷又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蛮力,瞬间激起林蔓浑身的鸡皮疙瘩。她整个人像被冻僵的蛇,瞬间绷紧,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咙。
“小蔓儿啊……”韩大奎的声音黏糊糊的,喷着浓烈的酒臭,身体俯得更低,鼻尖几乎蹭到她埋在被子里的头发,“……知道你冷,爹给你暖暖……”他的手毫无规矩地在她肋下、腰侧用力揉按,甚至向下滑去。
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恐惧如同海啸般瞬间席卷了林蔓。心脏在胸腔里狂猛地冲撞,撞得肋骨生疼。血液疯狂冲撞耳膜,嗡鸣不止。牙齿几乎要生生咬进冰冷的棉被里。胃里翻江倒海,恶心得几乎要呕吐出来。她猛地闭上眼睛,死死咬住嘴唇内侧,铁锈般的腥甜在口腔里弥漫。
不能!绝不能!她清晰地听见自己牙齿相撞的咯咯声。喊叫?只会引来母亲无用的啜泣和邻居更加恶毒的揣测,甚至可能激怒这个酒后的疯子!反抗?以她薄弱的力量,只会招致更疯狂的钳制甚至殴打!
黑暗中,大脑却在极度的恐惧与恶心中迸发出异样的清醒和冰冷。感官变得异常清晰。她听到了门外北风刮过废弃铁皮的呜咽声,听到了窗外屋檐下凝结的冰棱在风中细微的碰撞声,仿佛某种绝望的回响。那只粗粝的手掌正隔着薄薄的线衣向上摸索,带着令人作呕的急切。
就在韩大奎半醉半醒、重心不稳、试图进一步往林蔓身上倾压时,林蔓积蓄已久的恐惧瞬间转化为一股冰冷决断的力量!她裹着被子猛地朝墙壁方向一滚,避开了那只爪子的直接落点,同时右脚用尽全力,照着韩大奎立足不稳的脚踝狠狠蹬去!
“噗通!”
韩大魁猝不及防,加上本就酒意上涌,下盘虚浮,被这一脚蹬得一个趔趄,沉重的身体带着桌子上的酒瓶碗碟哗啦倾倒!整个人“哐当”一声狠狠撞在脆弱的木桌腿上!
“哎哟!”韩大奎痛叫一声,粗鄙的咒骂瞬间飙出口,“操你妈的小贱——”
他话音未落,更震耳欲聋、撕心裂肺的碎裂声轰然炸响,直接盖过了他的脏话,穿透了薄薄的门板和墙壁!
“啪嚓——轰隆!!!”
是那只半空的酒瓶子!它被韩大魁失手扫落,没有砸向地面,而是精准无比地砸在了靠在墙边的那只盛满脏水的泔水桶!塑料桶四分五裂,油腻发臭的污秽物混杂着玻璃碎片、冻成坨的剩饭烂菜叶,如同引爆了一颗小小的恶臭炸弹,朝四下迅猛喷溅!
冰冷的、散发着馊臭的泔水液和粘稠物劈头盖脸浇了韩大奎满头满身!碎裂的玻璃碴子有几片狠狠扎进了他撑着地的手掌,刺骨的疼痛混合着冰冷的、令人作呕的臭味瞬间将他拉回了现实!
“啊——!!!”韩大奎发出杀猪般的惨嚎,混合着呛咳和呕吐感。
这惊天动地的巨大声响和凄厉嚎叫,在死寂的冬夜里如同惊雷!几乎同时,隔壁屋的门“哐”地被拉开,马婶尖利的嗓门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惶划破了楼道:“妈呀!炸煤气罐啦?!老韩家?死人啦?!”
紧接着,左右邻居的房门也纷纷被拉开,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和惊恐的议论声瞬间汹涌而至!手电筒的强光从门缝和没有门帘的窗口胡乱扫射进来。
“怎么了老韩?出啥事了?”
“哎哟这味!呕……”
门外瞬间人影晃动,灯火通明。隔壁的马婶甚至已经端着个搪瓷脸盆杵在门口,随时准备救“火”。
韩大奎此刻狼狈得如同一条在臭水沟里打滚的癞皮狗。脸上、头上、身上全是泔水,油腻腻的烂菜叶子挂在他稀疏的头发上,脸上被玻璃碴划破的地方渗出血丝混着污迹,一手捂着血流不止的手掌,疼得龇牙咧嘴,根本顾不上再去看林蔓。更多的则是羞恼和惊恐——闯下如此祸事,引来所有邻居围观,他多年维持的那点粗汉面子彻底扫地!
李桂琴这才从极度的惊吓中反应过来,颤抖着扑上去扶韩大奎,也顾不上问缘由,只是带着哭腔连声道:“他爹!你这是咋弄的呀!快,快擦擦!手流血了……”
林蔓依旧蜷缩在墙角的床铺上,被子裹得紧紧的,只露出一双眼睛。在邻居们七嘴八舌的询问和手电光柱的晃照下,她剧烈地颤抖着,仿佛受惊过度的小兽,脸上沾着刚才溅射上来的几点冰冷油污,声音微弱而恐惧,带着真切的哽咽:“……叔、叔叔他喝多了……想过来看看我冷不冷……脚底打滑……不小心撞桌子上了……那桶就……”她语无伦次,每一个字都裹着剧烈的战栗,充满了后怕和无辜。然而,在垂下的睫毛掩映下,那双眼底深处,却凝固着一片冰河般的死寂,再无一丝波澜。
门外,马婶和邻居们看着满屋狼藉和韩大魁的惨状,一边捏着鼻子,一边交换着心照不宣、混杂着鄙夷和幸灾乐祸的眼神。谁都不是傻子。韩老歪?喝多了看继女冷不冷?脚滑?
林蔓的手指紧紧攥着冰凉的被角,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里的嫩肉,留下几个清晰的月牙印痕。那一脚带来的微小反抗快意,被浓烈得令人作呕的恶臭瞬间覆盖、吞噬。冰冷的泔水混合着血腥味,刺鼻而污浊。继父因剧痛和羞恼扭曲的狰狞表情,在混乱的手电筒光线下忽明忽暗,如同恶鬼。母亲的啜泣和邻居们指指点点的目光像无数根针扎在她背上。
她用力吸了一口这混合着酒精、馊水和血腥味的空气,冰冷刺骨。胃里翻腾的恶心感被强行压下去,只剩下胸腔里一块冻结的坚冰,寒意从四肢百骸缓慢而坚定地蔓延开去。筒子楼破败而寒冷的冬夜如同一张巨大的蛛网,将她牢牢困住,每一次挣扎,换来的只有更深沉的泥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