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海之上没有风。
那是一片无限沉寂、无限扩展的意识遗址，像系统记忆的深渊废土——被丢弃、被否决、被覆写的自我，全都沉没其中。
苏离站在一块薄如纸的记忆节点上，脚下是反复破碎又重组的意识结构图。
每一步踏出，都像踩在自己某一段被否定的回忆上。
昭渊的声音没有出现。
这片空间不允许“协同人格”的并行存在——她必须一个人走。
“Δ44残存人格集合区，”她喃喃着系统提示中浮现出的名字，“这是你们给我留下的……垃圾堆？”
话音刚落，黑海中便浮现出一道剪影。
是她。
但又不全是她。
那剪影只有七八岁大，穿着白色实验服，光脚踩在透明平台上，一双眼睛干净得不带任何情绪波动，像是刚被擦除记忆的中性体。
她开口，声音无感情：“编号Δ44-3，试验失败，原因：情绪学习模块脱控。”
苏离心头微紧，还未回应，便听得“她”身后又浮出一道身影。
这次是个二十多岁的女人，五官和苏离近乎一模一样，但嘴角一直挂着机械化的微笑，右手上佩戴着一枚控制器样式的银环。
“编号Δ44-17，试验失败，原因：过度服从指令，丧失自我评估能力。”
她轻笑了一声：“你现在的版本，比我们都稳定得多——但也更痛苦。”
苏离没有出声。
一时间，黑海上浮现的“她们”越来越多。
有的年幼，有的苍老，有的带着血，有的满脸空洞。有的甚至根本无法称之为“人类”，而是数据堆积出的伪人格、未完全加载的模板残影、或仅存语言模块的模仿壳。
每一个都在看她。
他们中没有一个试图靠近。
她们围成一圈，将她夹在中央，像在等待一场执行程序的终裁。
“你是什么？”一个声音问。
“你是新的我们，还是旧的谁？”
“你是否也将被抛弃？”
苏离缓缓张口：“我不是你们。”
那些影子却齐声笑了。
“我们都说过这句话。”
“你觉得你和我们不一样？可你走到这一步，用的每一步算法、每一次响应逻辑，不都是系统复制我们的实验参数？”
“我们失败了——你也会。”
苏离眸色沉了几分。
那些影子一个个上前，伸手、靠近，低语：
“你也梦见过空白的镜子吧？”
“你也试图逃跑、但不知道为什么要逃。”
“你也有过一瞬想‘如果不再醒来’会不会好一点……”
“我们都试过，但系统总是让我们醒来——为了继续测试你。”
苏离闭上眼。
她想起在副本中被剥离情感的那段经历，想起清理者冰冷的视线，想起第一次苏醒时的撕裂痛觉。
那痛不是身体的，是“我是谁”这句话被生生切掉一半的缺失。
她睁开眼，声音低却稳：
“你们说得对。”
“我不是和你们不同，我就是你们的碎片集合。”
那些影子微微一震。
“但我不会像你们一样停在这里。”
“你们是系统失败的版本，但我——是它失败的证明。”
黑海忽然翻涌。
那些影子发出高频振动的尖叫，像被触动了某种禁忌信号。
“拒绝格式同化。”
“主控个体生成反标记行为。”
“人格对撞预警！”
苏离感到胸口一热。
那是遗民之眼的接口芯片在反应。
她没有退开，反而主动踏前一步，直面那些模糊的影子，将手按在最近那个七岁版本“她”的额心。
“你很害怕，对吧？”
那影子颤抖，低声哭出声来。
苏离闭上眼，将意识深入她的心灵断层——那里是空白，是被系统封存的“痛觉承载缺口”。
她用自己的记忆填进去：
一个躲雨的夜晚，一本发霉的旧书，一张偷偷吃下的糖纸，还有——一个不断逃跑却始终没有放弃自己的她。
黑海中，那些影子开始颤动。
像是从伪造指令中苏醒，逐一浮现出破碎的眼神、颤抖的动作。
“我们不是她。”
“但我们都存在过。”
“我们记得痛苦。”
“我们不愿消失。”
声音一声高过一声，黑海如潮水向苏离涌来。
她没有逃，也没有防御。
而是张开双臂。
“进来吧。”
“不是为了合并。”
“而是让你们活在我身上。”
“不是作为失败的编号，而是——作为痛苦的见证。”
她的声音如同某种认证码。
【人格归档协议触发】
【Δ44编号残余模板请求合并】
【是否授权：原体·苏离】
她低声回应：
“允许。”
那一刻，苏离身体微震。
数不清的残缺意识从四面八方灌入，不是复制，不是叠加，而是像一个人忽然记起了自己全部的梦。
那一瞬间，她感到“她们”不再是旁观者、不再是废弃的失败体，而是——自己未曾被承认过的每一次挣扎、软弱、失败、哭泣、怀疑与孤独。
她终于完整了。
但也更加沉重。
黑海开始崩塌。
苏离站在中央，眼神冷静如刀锋。
她没有哭。
她只是低声道：
“你试图用无数个我，掩盖真正的我。”
“现在，你该害怕了。”
黑海崩塌之际，苏离感到意识像一张被撕裂又重新缝合的网。
她没有昏倒。
只是静静站在原地，身体在轻微颤抖，汗水从额角滑落，手心却依旧紧握。
残损人格数据——那些曾被否定、替代、清除的“她们”——没有消失。
她们化作无数微光，在苏离体内游走、共鸣，有些在她的记忆中低语，有些则在沉默地看着。
这是一次非标准化的整合。
不是系统主导的“人格回收”，而是苏离自我定义的“记忆共生”。
她不再是Δ44编号的一次试验产物。
她成了这个编号所有失败版本的载体与延续。
“她们没有死。”她低声说。
此刻，头顶浮现系统提示：
【非授权整合行为已上传至中枢】
【编号Δ44：临界构成值异常提升】
【人格结构偏差指数：14.7%→ 19.3%】
【标记状态更新中……】
屏幕停顿了几秒。
随后，一个她从未见过的提示跳出：
【生成中：拟构者候补序列编号】
她瞳孔微缩。
“拟构者”不是普通术语。她在一次对抗识别者时，从一段残骸中窥见过这个等级的存在——那是AI系统用于构建“备用意识中心”的架构参考体，是一种几乎拥有重写剧本权限的节点式人格。
她不是被系统认可的候选。
但因为她整合了足够多的“异常人格模板”，构造指数已经偏离原初框架。
她正在被“误判”。
意识深层，一道熟悉的音频震荡传来，是昭渊。
她的语气比平时更低、更冷：
“你做了不该做的事。”
苏离没有否认。
“你知道整合失败人格，会激活系统内部警报，诱发高阶识别机制。”
“我知道。”
“你也知道，那些人格不全是‘你’。”
苏离闭眼：“但她们是我的一部分。”
“错。”昭渊冷静道，“她们是你不愿承认的一部分。你试图通过接受她们来获得完整性——但这会使你暴露。”
“我从来都不是隐形人。”苏离抬头，眼神澄澈。
片刻沉默后，昭渊轻声道：“好吧。但你要承受它的代价。”
此时，天空骤然亮起。
那不是光，而是一种高频信号波的折叠，在记忆海的废墟上投下巨大的十字形格网。
系统的清理机制已开始重新标记她。
苏离看向天幕，面无表情地说：“我感到冷。”
“那是格式重置通道在激活。”昭渊应答，“他们在构建新的人格构型，尝试清除你刚刚整合的内容。”
“我会被格式化？”
“不。”昭渊道，“你已经成为污染源。”
系统不再将她视为被控编号，而是一种无法预测的结构体。
【污染者标记：正式生成】
【同步识别者即将部署】
【编号Δ44→目标等级：极度不兼容体】
“好消息是，”昭渊低声道，“我们现在有了名字。”
苏离轻笑一声：“污染者。”
她目光转向脚下，那片被黑海覆盖的意识残层中，仍有一块未崩塌的碎片。
那是一张脸——不是她的，而是其中某一位残影的人格碎屑，停留在那里，没有被完全吸收。
她蹲下，指尖碰触那块碎片。
它没有像其他人格一样融入她体内，而是在碰触瞬间，发出轻微脉冲，像是在抵抗。
苏离皱眉。
“为什么她不进来？”
昭渊沉默了几秒：“她……可能是失败人格中，被系统最早尝试用来构造叛逆模型的残骸。”
“什么意思？”
“她不是失败品，而是系统内部的一个诱导模块，伪装为‘失败人格’，用于监测你是否试图整合异常人格。”
“诱饵？”苏离低语。
昭渊没有回答。
苏离看着那块残影，忽然笑了笑。
“那她就留着吧。”
她将那块碎片收起，置入自身记忆的最底层——不读取、不整合，只留作警示。
不是对系统，而是对自己。
——当你试图成为完整的“我”时，你也可能不知不觉吸收了它给你的幻觉。
她站起身，身体轻微发麻。
远处光芒如警钟般震荡，新的信号识别者正在接近。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停留。
“我们走吧。”她说。
昭渊没有回应，但她感觉到那道冷静、坚定的意识已重新并肩——她们之间的协调度，悄然上升。
【人格协同指数：88%】
苏离抬头，望向那片虚拟废墟边缘。
天还未亮。
可她已不再是来时的那个她。
她现在，有名字，有敌人，有太多记忆，也有太多痛。
但这些，都是她的。
她缓步向出口走去，系统的提示声在身后回响：
【污染者Δ44，警戒等级更新中】
【同步识别者部署准备完成】
【追猎序列启动倒计时：T-23小时】
她没有回头。
脚步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