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
晨曦漫过西岐的城墙时，姬发总在演武场的青石地上留下挺拔的影子。他的肩背宽阔如古松，却无半分冗余的赘肉，每一寸肌理都像是被匠人精心锻造过，臂膀扬起时，肱二头肌会绷出流畅的弧线，仿佛藏着拉满强弓的力道；腰腹收束得紧实，衬得双腿愈发修长劲健，踏在地上便有沉稳的声响，像是马蹄碾过冻土。
朝歌的宫殿里，青铜酒器碰撞的脆响混着靡靡之音，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西伯侯姬昌裹在其中。他垂着眼帘，指尖攥得发白——眼前的酒池里飘着雕花的木船，船上歌姬赤足踏波，裙摆扫过水面时惊起细碎的涟漪；肉林里悬挂的兽肉还在往下滴油，引得宫人捧着玉盘争抢。这极致的奢靡，让习惯了西岐简朴之风的姬昌胃里一阵翻涌。
“西伯侯怎么不饮？”帝辛斜倚在象牙榻上，金冠上的红缨随着笑声晃动，“莫非是嫌寡人的酒不够醇厚？”
姬昌连忙起身行礼，声音里带着难掩的疲惫：“大王威仪，臣不敢僭越。只是臣近来偶感风寒，实在不胜酒力。”他说的是实情，连日来的宴饮早已掏空了他的精神，可帝辛显然没打算放他走，杯盏交错间，总有人用意味深长的眼神打量他，像是在掂量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
回到驿馆时，姬昌对着铜镜摘下朝服，镜中自己的鬓角又添了几缕白发。他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忽然想起临行前几位老臣的嘱托：“大王猜忌之心日重，侯爷此去朝歌，需步步为营啊。”
如今看来，这朝歌城果然是龙潭虎穴，再待下去，恐怕不等帝辛动手，自己先要折损在这里。
思来想去，他提笔写下两封书信，命亲信连夜送往西岐。信中嘱咐长子姬考与次子姬发，速备三样贡品：一是西岐特产的七彩玉璧，二是三百匹织金丝绸，三是驯养多年的九匹龙马。
他知道，眼下唯有示弱，才能让帝辛暂时放下戒心。
兄弟俩看着父亲一天比一天还要深陷的眼窝，原本挺直的脊梁微微佝偻，谈及宫中宴饮时喉结滚动着，却终究没说一个字。
“父亲鬓边的白发，都是愁出来的。”姬考攥着腰间的佩剑，剑鞘上的纹饰被指甲抠出浅痕，“这些年里一直把父亲当玩物般折辱，我们怎能眼睁睁看着？”
姬发年轻的脸上满是愤懑，他猛地一拍桌子：“兄长说得是！贡品送了又如何？不过是让那暴君更加得意。依我看，不如趁此机会，了结了他！”
“了结？”姬考抬眼，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你有法子？”
“明日献贡时，我藏一把匕首在袖中，兄长设法引起那暴君的注意，”姬发压低声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只要能靠近那暴君三尺之内，我便能……”
姬考盯着弟弟燃烧着怒火的眼睛，沉默了片刻。他想起父亲被囚禁羑里时，西岐上下日夜焚香祷告的场景；想起那些归附周国的部落，提起帝辛时咬牙切齿的模样。他缓缓点头，指尖在桌案上叩出沉闷的声响：“好，就依你。若能除此大害，纵使粉身碎骨，也值了。”
“汝二人只需将贡品献上，言辞需恭谨，切勿多言，更不可妄动。”
可他们终究还是忘了师父切勿妄动的叮嘱......
姬考算准了，这些看似恭敬的献礼，会像毒药般渗进帝辛的骨髓。
帝辛微微挑眉，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轻抬下颌道：“哦？所献何物，呈上来让本王瞧瞧。”
奴从们在指引下，缓缓将木盒放置在帝辛面前的案几上。姬发上前，亲手打开第一个木盒，只见盒中光芒一闪。
这批贡品里，最惹眼的就数这一对玉雕的九尾狐，狐眼用异域宝石镶嵌，在暗处能映出靡丽的红光，这恰是投合了帝辛对妖异之美的沉迷。更绝的是随贡品献上的歌舞伶人，为首的女子腰肢软如无骨，唱的却是靡靡之音，歌词里藏着若有似无的蛊惑，劝帝王及时行乐，莫负韶华。
尤杉听见西岐二字，手中的玉杯微微一顿。
前日姜玦那番叮嘱骤然浮上心头——西岐来的两人恐是桀骜难驯之辈，若在席间擅自妄动，坏了大局，务必设法化解。
少女眼角的余光扫过身侧，只见侍奉自己的妲改垂着的眼帘颤了颤，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那后面一位西岐使者，唇角抿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慌乱与熟稔。
姬考立于人后，尤杉挪动着脑袋忍不住的想要一探究竟。
少年的肤色透着温润的白，身形清瘦却不单薄，长袍垂落时，能看出肩颈流畅的线条，如柳枝般柔韧，仿佛一阵风都能将他托起来。看人时总带着三分温驯，七分悲悯，说话时语速徐缓，连唇线都透着温润，唯有下颌线绷紧时，才显露出与姬发同出一脉的骨相。
同是姬家儿郎，一个像出鞘的青铜剑，锋芒毕露，带着裂石穿云的劲气；一个像温润的羊脂玉，光华内敛，藏着融雪化冰的暖意。
尤杉心中一动，已然明了。
“尝尝这进贡的葡萄，甜得很。”帝辛的声音自身侧传来，带着几分随意，他手中捏着颗紫莹莹的葡萄，正递向尤杉。
尤杉却浑然未觉，目光仍胶着在西岐使者身上。
帝辛见她半晌没有反应，递出的手微微一顿，随即顺着尤杉的视线望去。
那两道西岐使者的身影，在觥筹交错的宴会上，霎时成了三人目光交织的焦点，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丝线悄然绷紧。
被盯的少年郎突然上前，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怯懦：“家父说，西岐地瘠民贫，唯有这些微末之物，能表臣服之心。”
帝辛看着阶下俯首帖耳的西岐世子，又瞥了眼那对流光溢彩的玉狐，龙椅上的笑声震得梁柱嗡嗡作响。
不出所料，帝辛随后为了炫耀进贡的全部稀世至宝，下令加重各诸侯国的岁贡，连早已怨声载道的东夷部落都被强征了三千名舞姬。
而他们要的就是这样，让帝辛的贪婪像野火般燎原，让天下诸侯的怨恨汇聚成焚毁朝歌的烈焰。那些进贡的珍宝里，有能让人夜夜笙歌的异域香料，有需耗费万民之力才能开采的美玉，每一件都像一把钝刀，正慢慢割着大商的根基。
姬发朗声道：“愿大王持此宝物，威震四方，保我大商江山永固。”
姬考微微颔首深吸一口气，又打开第二个木盒，故意将木盒失手摔在地上，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姬发果然如计划般扑向纣王，手中青铜剑寒芒凛冽，直刺帝辛心口。
那是他筹划许久的一击，带着西岐积攒的万千怨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