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隙漏下碎金,濯过的青瓦泛着光晕。偶有白雀于樟树落身,枝头坠落的凝滴汇在阶前积成的水洼里,漾开半轮摇晃的日头。
汴京镇国公府,二进小院。
巳末天暖,各院的仆役皆步履轻盈,洒扫庭院,浆洗巾帘。
屋子里的凤乌衔环大熏炉便燃起浅淡梨香,丫鬟们手脚极轻地倒扣上熏笼,铺展衣物,一面熏香,一面执金斗,细细熨开衣物褶皱处。
往常熏香前,丫鬟们还得往炉底大承盘里倒上一盆热热的水,香味才能熏到衣裳里头,留得长久,如今这时倒不用了。
汴京旱燥,本不受无梅雨之扰,可连日阴雨,还不到入梅的时日,便满城湿热难挨。
被褥换了几榻日日烘烤,可还是不抵,放置榻上不出几息,便隐约又有了潮意。
丫鬟们在外厅熏香,姑娘们在内室叙话。
一时,又有女使带人进来,布好果子点心,并四盏清茶,一小壶醇汤。
亦如居左,乔月瑛,王念文临窗而坐,公仪衾淑迟一步,遂搬来锦墩挨着亦如落座。
“你今日怎的迟了?”乔月瑛瞧着进门便捧着瓷盏品饮的公仪衾淑稀奇道。
“该罚,该罚!”王念文娇笑着捻指轻点公仪衾淑。
公仪衾淑饮过两口方觉解渴,这才移盏回话。
“夜里睡的晚,早起梳妆又耽搁了……”
公仪衾淑不由得暗自叹气,何止是睡得晚了,真真是一夜无眠,昨夜硬是被公仪怀柔拉着解了半夜的梦,后半夜歇在她处,又听她诉了半夜的心事,现在都只觉口干舌燥。
话未说尽,又见碟子里粉糯果子,便睫羽弯弯,眸光浅烁笑道:“竟还有乳樱酪!”
亦如拢袖捻起一块递给她嗔道:“还说呢,曹妈妈知你今早归家,赶早儿去三元楼买了果子,瞧瞧,尽是你爱吃的,我何时有过这般待遇?”
公仪衾淑接过果子同亦如相视一笑。
笑闹过后,四人又闲话一番,王念文看着公仪衾淑,似想到了什么,犹豫片刻,还是欲张口关怀一番。
“衾儿,近日益伯侯之事可有耳闻?”
“府内事繁,尚无暇听闻。”公仪衾淑心生疑惑,抽出帕子细细拭去手上碎渍。
亦如闻言抬头,细听王念文续言。
益伯侯之事今早她倒是从那些爱说嘴的婆子那里通过只言片语,但却不知如今王念文刻意当着公仪衾淑提起是为何意。
“听说是那益伯侯贪墨,虚报盐引,从而招惹祸事,现今朝廷查明,已将益伯侯同余家长子押入廷狱了。”王念文眼眸流转于亦如公仪衾淑二人间,掩扇轻语。
轻语刚落,公仪衾淑垂眸,捻帕不语。
事涉盐务……那二姐姐一家……
“若我没记错的话,昌平侯家主盐务,其嫡子沈文涛任榷盐院判官,不知此事,是否会有牵连……”王念文摇停了团扇,脸上似有忧色。
“眼下禁城和气一如往常,倒还未听得什么风声。”亦如将话头接过来。
“上意岂是你我能揣测的?”乔月瑛眉心微蹙,暗指亦如说话忒不谨慎。
“此事还需请教我爹爹兄丈。”公仪衾淑心思渐远。
此事爹爹同大哥哥当已知晓,不知是否有修书问询姐姐姐夫近况。
“不论如何,还是提醒你姐姐早做防范的好。”王念文点头赞同道。
正值屋内气氛凝重之时,由外厅走来一女使,手上正捏着一封信笺。
“姑娘,通州贺姑娘来信。”女使俯身贴近亦如耳孔回禀。
“我瞧瞧。”亦如满面欢欣,忙一把接过信笺。
闻得贺敏来信,屋内阴霾一扫而尽,王念文掩着扇子盯着信笺,翘首以盼:“此前敏儿便有来信说不日便可回京与咱们姐妹团聚,想来今日来信定是通州事宜已处置妥当。”
待拆开信笺看了两行,亦如脸色大变,指尖抖了又抖,险些抓不住信纸。
眼见亦如脸色灰白,其余姑娘皆心下疑惑焦忧。
“怎么了?信上说什么了?”王念文性子急,实看不得她这副嗫喏模样。
“是啊如儿,你的脸色怎的这样不好?”乔月瑛也搁下茶盏凝眉问道。
亦如唇瓣轻抖,缓缓环视三人,眼中隐有痛色。
公仪衾淑从亦如手中接过信笺阅看起来,刚看两行便觉心中苦涩,难以续读。
“衾儿,敏儿信上到底说了什么?”王念文见公仪衾淑也是这般容色,便知大事不好。
“信上说……说贺家突逢变故,敏儿兄长被桓王处以斩刑,汴京新宅田产已悉数变卖……此生再无入京之望……”
公仪衾淑
不待公仪衾淑说完,亦如便捂着帕子呜咽起来,乔月瑛忙上前抚着亦如脊背,拭泪安慰。
王念文不可置信地从公仪衾淑手中抽出信笺阅看,信中所言,字字诛心,悲愤难鸣,公仪衾淑所述不及贺敏言辞哀凄之万一。
“这杀千刀的桓王!什么铁面阎罗,分明……分明同恶鬼无异!”亦如又气又恼,一时礼教不顾了,尊卑也分了。
乔月瑛听“桓王”这两个字便娇躯一抖,她母亲当日倚轿吐血场景她至今还历历在目,又见亦如什么俗语鄙言皆往出冒,又忿又怕便脱口而出:“我瞧着是尊瘟神才对。”
“贺家唯此一子,贺伯伯已然年迈,这不是将贺伯伯的心都碗了去了!另此一生,咱们与敏儿再无再见可能了!”王念文悲从中来,也弃扇掩面而泣。
“幼时贺家哥哥来府里做客,还抱着我摘果子,给咱们做风筝,带小偶,如今……如今却连性命都不保!”亦如抱着乔月瑛已然哭作一团,眼肿面粉,脂粉糊了一脸。
桓王……竟是他!
公仪衾淑心中却暗悔自己眼盲心蠢,这般狠辣果决之人,怎及华宸?可笑自己却能将二人混作一谈。
“哭也无用,若得空,咱们替贺哥哥抄几卷《往生咒》奉于感应寺,让其少些苦痛,早登极乐。”
王念文见亦如等人越说越没规矩,忙张口拦话,心中不禁冷汗涔涔,若今天这番大逆不敬直言传到那阎王耳中,只怕自家官人在他手下便更不好做事了。
意识到自己不自觉吐出“阎王”两字,王念文打了个冷颤,忙暗自打嘴改口:是桓王……桓王……
“不若遣人去通州给贺伯伯送些赙赠吧,如今你我身在汴京难能祭奠,让侍者带着信件去堪堪聊表心意。”公仪衾淑恍惚了一阵回神拭泪道。
四人皆应声点头,本是闺友谈心叙话的好时候,却被这接二连三的悲询搅扰一番兴致。
姑娘们又是一阵唏嘘相慰,未待多久便各自回府了。
公仪衾淑从外王母处出来时已近戌时,往日这个时辰早该回府了,可今日她出了镇国公府,仰面望着远处缠于薄云中的残阳,只觉心中生闷。
这种感觉同当日目送程菀初送走连佩时是一样的。
当日的连佩像一个物件一样被送往浔阳,全在大嫂一念。
今时贺哥哥的性命乃至二姐姐全家的安危也在天家的一念。
身为女子,做不得主。
即使权贵,不过是飘零浮萍中的昙花一现。
“咣噔咣噔——”车轮碾压过御街的青砖石,马车穿梭在闾巷闹市中,公仪衾淑掀起车帘一角,打量着街市风光。
茶坊酒肆,瓦舍仓禀,书场墨庄,热闹繁盛。
一直穿过整条御街,到了四方衢口,公仪衾淑才蓦然喊停。
艽荩心中生奇,走上前来正欲询问自家姑娘是何打算,却见公仪衾淑透过帘子一角正盯着对街的一家布庄。
“姑娘……”艽荩顺着公仪衾淑视线瞧了眼那铺子门前迎来送往的各路商客,只觉庭乱人杂。
“这布庄可是二表哥划给我的那间铺子?”公仪衾淑犹疑地看了眼门口新挂的招牌——“金源布庄”。
位置应当是不差的,可绣坊怎得变布庄了?
“姑娘不知道,咱那绣坊原是在此处营生的,后来因由赁金难敷所以挪到后街了。”见公仪衾淑感兴趣,艽荩满脸兴奋,仰着脖子伸手指了指后街东南角一处。
“此处是御街繁华之地不差,可那铺面经营得不算小,怎得会付不起赁金?”公仪衾淑挑起车帘细细打量着这地段,居于御街干道,又是商市核心,门庭开阔,客流庞大,属实是难得的好地段。
提及此,艽荩脸上浮起几分薄怒,撇着嘴倒豆子般排揎起来:“正是呢!虽说御街商区寸土寸金,可不过月赁百两,照原先也是承担的起的,可月前东家竟将赁金提高了三倍不止,绣坊本就是慢营生,如何承担的起?”
“三倍?”赶车的小厮瞪大了眼揪着缰绳回身惊呼:“难道这东家不知这是镇国公府的产业?”
突如其来的插话,让公仪衾淑同艽荩皆有些怔忪,那小厮羞赧地欠了欠身子,吐了吐舌忙又坐直了驱车。
本不该他插话的,可这地价儿属实吓人的很!
艽荩接着小厮的话头:“想来是知道的,奴婢原以为是东家不欲出租的托辞,没想到咱们那刚挪出去没几天,这家布庄就开张了。”
艽荩越过来往行人商客往店里窥去:“究竟是何人愿意以三倍赁金去开个布庄。”
“今日出门急未携幂篱,寻个时机再来这布庄瞧瞧。”公仪衾淑靠回背榻,松下挑起的一角车帘吩咐道。
“知道了,姑娘。”
艽荩话音刚落,马车缓缓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