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寂冬夜，大雪簌簌而下。
骏山山脉山势高绝，绵延不断，一年四季皆如冬季般皑皑。群山之间，出岫阁就坐落于窝凼之中。黑金色的亭台楼阁各抱地势，钩心斗角；窝凼中心，一根石柱拔地而起，高耸入云；廊道如巨龙，攀附着石柱，廊道尽头的阁间便是那硕大的龙首。
灵障隔绝了外头狂啸的风雪，使这里呈现出与骏山全然不同的一年四季。
而如今，障内也恰巧到了冬天。
出岫阁的冬并不锋芒毕露，夜雪温温柔柔地下着。可是那龙首的棱角，在雪幕中也有些模糊了。
咔嚓——咔嚓——
巍峨的石柱将底下的人衬得毫不起眼，偏偏这人踩碎薄雪的声音，在夜里显得那样清晰。
少女青黄的衣裙曳地，是黑白间难得的一抹彩色；绒绒的风领簇拥着雪白的脸蛋，将那张脸衬得只有巴掌大小。于是，那双缃色的眼睛便显得更加引人注目了。
她提着一盏灯，踏雪来到园中，一眼便注意到了那宛若游龙的身姿。
“阿晏。”
她含笑唤道，正在舞剑的人停了下来，转身露出一张艳丽得能夺人心魄的面容。
“爻九。”
烟萝紫的衣裙压淡了她眉眼间的丽色，看起来竟有几分可爱：“你快来，师父刚教了我‘踏月’的第六式，快来陪我练！”
爻九瞥了一眼旁边的红衣女人——李若霁定定站着，只是微微颔首。
她收回目光，一只脚刚刚迈出去，风却突然变得又烈又急，像刀子一样割着她的脸庞。
“爻九！”
一样的声音，听起来却比刚才凄厉许多。爻九一阵晕眩，努力看清眼前的场景:尹郁水依然站在那里，但一个身披鹤氅的少年不知何时立在尹郁水身后，一只手扣着她的脖子。
他们有一模一样丽色惊人的眸子，可此时，两双眼中的情绪却截然不同。
园中景象飞速变幻，黑暗如一滴墨融入水中般散开，把一切都掩盖。
“爻九，你是幻族人吧。你好好看看这张脸，她亲手为尹巉松递了刀，杀了你的族人。”少年的手指顺着脖颈向上滑，抵住尹郁水的下颌，逼迫她仰起头，靠进他的颈窝。
一时间，她的神色一览无余。
“你真的能说服自己，和这个人站在一起吗？”
尹郁水总是从容的眼中满是慌乱：“爻九，阑舟！不要信他，我可以解释！”
爻九握紧了拳头，纱衣翻飞，竟有猎猎之响。
“尹郁恒，你先放开她。”
“不要。”
少年眼角弯起愉悦的弧度：“我和她，是一样的人。我的生，我的死，仰赖于她的欢喜忧怒。他是我姐姐，她应该和我站在一起，而不是你。”
“我永远，永远也不会松开她。”
和少年的声音一起落下的，是爻九折断梅枝的声音。她挽了个剑花，脚尖轻点地面，飞掠至尹郁恒身前，狠狠将树枝捅进了尹郁恒的腰腹——
一切都静止了，唯有尹郁恒脸上挂着的，刺眼的笑愈发狰狞。爻九觉得有些恍惚，眼前的景象如湖面般漾开波纹。她低头，那伤口中渗出的血像攀援的藤萝，一寸一寸模糊了衣裳的原色。血丝经过之处，不是洁白，而是淡淡的烟萝紫。
爻九脑中霎时空白，她再抬头看向面前这人，只看到了尹郁水渐渐流失血色的脸庞。
“不，不不不，不是的……”
她把梅枝拔出来，无措地看着尹郁水软倒下去。而尹郁恒的声音无处不在，从四面八方聚了过来——
“你看，你待在她身边，只会害死她。”
“只会害死她……”
“害死她！”
不是的！
尹阑舟喘着粗气，额上密密的全是细汗。她看着眼前的黑暗，分不清是在梦境还是现实。
缓了一会儿后，她扶着额头从床上坐起，仔细打量着眼前的束腰圆桌，浅浅松了一口气。
白天听了出岫阁的事，一睡下也被出岫阁搅扰得不得安宁，竟然还梦到了三年前就死在东沼的李若霁。
她站起身，走到门口把灯提了起来。推开门时，一抬眼就看到天上圆圆的月亮。
天已全黑。
伶云月阁静悄悄的，华朔梨和季樗似乎都睡得很早。尹阑舟走出院子，向着传来欢笑声的地方看去。
山下的灯光很盛，许是还没有歇下的弟子正在游戏。
她收回目光，提灯转向山上的方向。
下面人潮鼎沸，如果梁崇竹真要有什么动作，断不会在这样耳目众多的地方行事。
隐隐约约的嘈杂声被她抛在身后，却落入另一个人耳中。
梁河鹭仰面躺在素祠中的蒲团上，看着屋顶发呆；与他为伴的只有昏暗的烛火，以及……门上那个正叽里呱啦说个没完的家伙。
“你能不能跪好啊，我就没见哪个弟子罚跪能罚得比你还悠闲的。”
祠铃是个被镶在门上的雪白毛绒团子，当它说话时，根本看不见它是在用什么部位发声。
“不能。”梁河鹭的声音平稳而没有感情：“我在这跪了一天了，你放我出去。”
毛绒团子抖了抖：“我都给你说了几遍了，这次真放不了。这道门我倒是可以打开，但是外面那道禁制呢？宗主专门设的禁制，只要你走出这道门，一丈之内必然把你重新传回祠中。”
梁河鹭沉默了，听着外面细微的笑声，觉得自己实在太孤寂了。
这样孤寂的日子还有两天。
更重要的是，他已经两天没有去那个地方，见那个人了，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好了好了，我真的尽力了嘛。你看前面你来罚跪的一百六十三次，我哪次没放你出去？这次真没办法，兄弟，体谅一下。”
梁河鹭没有打理那坨扭来扭曲的团子。他闷闷的叹出一口气，太过无聊，索性闭眼睡觉。
就在他半梦半醒间，听见那玩意大惊小怪的惊叫一声：“他爸爸的，吓我一跳。”
梁河鹭迷迷糊糊坐起来：“干嘛了？”
“有个女的大半夜穿着白衣服在外面瞎逛，我乍一看以为撞鬼了。”
梁河鹭哼了一声，又倒了回去，甚至翻了个身：“很稀奇吗，宗门中爱穿素纱裙子的女修那么多……”
祠铃安静了一会儿，又出了声：“她过来了……大美人啊！宗门里什么时候有的这号人物？”
说完，它又咦了一声：“她这一身是病患的打扮啊，我不是记得蒙兰阁有宵禁吗？她怎么出来的？出来了不去山下玩，到山上这不是祠堂就是法殿的地方来干什么？”
病患打扮……
这段话在梁河鹭脑子里过了一遍，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下子睁开了眼睛，从蒲团上翻起来。
尹阑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