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崇竹吐出一口湿潮的气：“你到底要什么？”
“师叔想必是去过药人营，知道它现在是个什么模样，才会给尹郁恒传信示警。既然那里已经毁了，从前这笔交易就算了。我呢——”
“我想知道定恣锥的位置，以及唤醒它的方法。”
梁崇竹有些惊讶地抬起头：“当年，你父亲正是以找到了定恣锥为由头自立门派，而你是因为唤醒了定恣锥才被敬称为圣女……你何故有此一问？”
“定恣锥是传说里的东西，上仙的仙骨。这样的圣物，百年来都没有人真的见过，我父亲又怎么会有这个本事？”
尹郁水摇了摇头：“出岫阁里那个定恣锥是假的。他当年是叛出，天下人都不认可他，所以他谎称找到了传说中的仙家宝物，就是为了名正言顺，让世人觉得他才是被上仙选中的正经后人……至于我的事，自然也都是他的障眼法。”
她说完许久，也不见梁崇竹接话。抬头一看，发现这小老头正端着茶盏，十分僵硬地看着她。
“怎么？”
“这，这是你们阁内的秘辛了吧，你就这么说出来了？”
尹郁水眼睛亮亮的，看起来十分狡黠：“这是出岫阁的立身之本，本是不该说的；但这不是握着师叔的把柄嘛……师叔要是说出去了呢，我也不介意去散播点药人营那事的小传闻。届时，怕是师叔也难以在宗内立足了。”
她竖起一根手指：“我就要这一样。诀心玉呢，今晚就可以借给师叔，但这件事，还烦请师叔费心去查了。”
梁崇竹沉默着点了点头。半晌，他抛出一个有些跳脱的问题：“尹郁恒真的死了？”
“当然。”尹郁水脑后穿髻而过的长簪毫无光泽，像蒙着一层血垢，隐隐约约透着些杀气：“胜者生，败者死，这是出岫阁的规矩。”
她目光如炬：“师叔也不是真的在乎他的生死，只是担心自己要的东西是否真能拿到吧……放心，我一定会是比他更有诚意的伙伴。”
“行，那这事就这么定……”
“等等。”
尹郁水打断道：“加一个，我要看贵宗近几日收治病人的记录。”
……
半炷香后，尹郁水放下手中厚厚的簿册，面色有些失望地站起身。
“阁主是要找什么人？”梁崇竹试探着问道。
“没有，随便看看。”
尹郁水摆了摆手，与梁崇竹告了辞，抱着狸子迈出了弱雪斋。
她没有看到，梁崇竹袖袋中藏着的，新从簿册上撕下来的纸笺。
昨晚，尹郁恒死前终于愿意将尹阑舟的下落告诉她。她知道消息后，拖着一身伤也没有丝毫耽搁，立刻就布了传送阵，来了药人营。
尹郁水一边走着，一边回忆昨晚的场景。
雉堞圮毁，蓁莽荒秽。
她在夜雨滂沱中，带着弟子翻了半夜废墟，一具一具查看那些拖出来的尸体。
不是。
不是。
不是。
她看到最后一具也没有找到尹阑舟时，才发觉自己的呼吸都凝滞了。
没有她。
那阑舟会不会没有死？
她面对郁郁葱葱的树林，竟然有些想哭。
天亮时，她遇到了那个姓卢的姑娘。听完她说的话，她才明白，分别的三年来，她所感到的那种，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流逝的感觉不是错觉。
尹阑舟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她安慰自己，进入出岫阁，本就是尹阑舟命中的一个意外，她总会走的，总会去做她要去做的事。然而现在，她还活着，她还活着就很好了。
本来想着，无心宗离药人营并不算远，阑舟要是运气好，说不定会被弟子救下。可是现在看来，她最后一个可能获得阑舟消息的梦影，也幻灭了。
尹郁水觉得眼眶有些酸涩，只得笑了笑。
至少她还活着。
她还活着就很好了。
“阁主！”
听到有人叫她，尹郁水回过神来，才发现不知不觉已经走到无心门来了。
“阁内刚刚传来消息，那些药人女子已经安顿好了。”
弟子跟在尹郁水身后，走出山林：“阁主，现在回阁内吗？”
“是，布阵吧。”
尹郁水颔首，弟子立马走到各自阵位，结出金印。泛着金色光芒的大阵在她眼前铺开，而她似有所感，莫名扭头，看向身后一棵高大的槐树。
什么都没有。
“阁主，请吧。”
尹郁水收回目光，踏入阵中。
最后一点金光散尽，无心门前又恢复了平静。
春风又起，林叶沙沙，在那棵槐树后，随风扬起了一片雪白的棉裙衣角。
————————
尹郁水走后，梁崇竹伸手触向桌上那只还留着一个虚幻的影儿的暝琅鸟。
他想将这缕元神收回体内，可是手指触碰到虚影的一瞬间，鸟儿却化作了一抹幽光，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梁崇竹一愣。
是幻术！
被戏耍后的羞愤感顿时涌上心头。梁崇竹甩袖，将桌上的茶盏扫到了地上。
当时他有想到，昨晚他放出的鸟儿，不应该那么快就飞到出岫阁。尹郁水应该是碰巧撞见了这只鸟，再加上不知为何对他有所怀疑，所以想用这个东西来诈他。
当时想到这一点，他还很是自得，觉得看透了这个小姑娘的把戏，只要给出一个合理的，需要用到暝琅的理由，就能堵住她后面的路，反将一军。
谁料这个好“师侄”不仅看透了他的想法……甚至！甚至！她根本就没有真的捉住他放的鸟，甚至可能没有见到那只鸟。
他作为药人营的药师，每天都需要前去一趟。如果尹郁水知道这一点，再加上药人营生变这么多天，就不难猜到他一定已经发现了药人营的事。
按理说，这么大的事，他是一定要和尹郁恒通气的；默认了这一点，尹郁水又已经想到了，他会由于担心药人营的变数和出岫阁内部有关，为了保证通信不会走漏而使用暝琅传信，所以她幻化出一只暝琅，用来试他。
要是一个真的对此事毫不知情的人面对这个场景，会怎么做？当然是一口否认，绝没有放出过暝琅；而他下意识就认为尹郁水手中的就是他的暝琅鸟，所以没有否认，只是想办法在暝琅的用途上做文章。
殊不知尹郁水手中的只是个幻术做出来的玩意，而他却一本正经地解释了放出这个“幻术”的原因。这一番欲盖弥彰成功地把尹郁水对他身份的，没有实质证据的怀疑直接肯定成了事实。
身份一确定了，尹郁水顺势就套出了他与尹郁恒交易的条件，然后靠着这两样东西，成功威逼利诱梁崇竹答应交易，甚至梁崇竹还得上赶着把她的要求办好，生怕不合尹郁水的意，她就会把他的另一个身份抖出去。
想到这，梁崇竹迷茫了。
他记得尹郁水来的时候说的是有求于他来着，怎么搞到最后他反而成孙子了？
而且这么说来，尹郁水在来的时候，手里是一点筹码都没有的。她用来与他谈判的筹码，全是用这只幻术化出来的破鸟骗出来的？！
梁崇竹两眼一黑。
一口一个师叔叫得好听，转头就把他当成野鸡来套。
太他丫的狡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