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微萤抱着那摞刚浆洗好的锦缎,指尖冻得发僵。入了冬,井水冰得像刀子,浸得她指关节泛红,碰一下都疼。张嬷嬷在旁边纳鞋底,见她呵着白气搓手,叹道:“这天儿是越来越冷了,你那双手本就嫩,再这么泡下去,怕是要生冻疮。”
“没事的嬷嬷,”沈微萤把锦缎叠得方方正正,“太子殿下的常服得赶在明日天亮前熨好,耽误不得。”
话音未落,院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小禄子提着个食盒进来,脸上堆着笑:“沈姑娘,殿下让我送些东西来。”
沈微萤抬头,看见食盒里除了一碟热腾腾的桂花糕,还有个白瓷药罐,盖子没盖严,飘出股苦香。“这是……”
“殿下说,你前几日扫落叶时淋了雨,夜里准保咳嗽,让太医院开了副驱寒的药,我给你熬好了。”小禄子把药罐往桌上一放,“快趁热喝了吧,凉了更苦。”
张嬷嬷忙接过去:“劳烦公公跑一趟,快坐下喝杯热茶。”
“不了不了,”小禄子摆摆手,眼睛往那摞锦缎上瞟了瞟,“殿下还等着我回话呢。对了,姑娘,明儿是殿下生辰,皇后娘娘要在凝晖堂设宴,让换衣局备十套新做的锦袍,这事怕是得姑娘多费心。”
沈微萤心里一动。太子生辰是大事,换衣局能分到差事,已是恩典,更何况是十套锦袍。她点点头:“请公公回禀殿下,奴婢定会仔细办妥。”
小禄子走后,张嬷嬷把药倒在粗瓷碗里,黑褐色的药汁泛着泡沫,苦香更浓了。“快喝吧,殿下这份心意,可不是谁都能得的。”
沈微萤捏着鼻子灌下去,苦涩瞬间漫过舌尖,顺着喉咙往下淌,像是吞了口黄连。她刚要拿块桂花糕压一压,院门外忽然起了骚动,夹杂着瓷器碎裂的脆响。
“怎么回事?”张嬷嬷掀开门帘往外看,脸色骤变,“是……是明慧郡主带着人来了!”
沈微萤刚站起身,就见明慧郡主闯了进来,身后跟着四五个膀大腰圆的宫女,手里还拿着棍子。“沈微萤呢?给我滚出来!”
明慧郡主的发髻有些散乱,眼角带着红,像是受了委屈。沈微萤往张嬷嬷身后躲了躲:“郡主找奴婢有事?”
“有事?”明慧郡主冷笑一声,指着她的鼻子,“你偷了本宫的玉簪,还敢装傻?那日在御花园,你明明捡了本宫的梅花簪,却藏起来不说,是不是想拿去卖钱?”
沈微萤一愣:“奴婢没有……”
“还敢狡辩!”明慧郡主挥手,“给我搜!今天就算翻遍这破院子,也要把玉簪找出来!”
宫女们立刻翻箱倒柜,石桌上的锦缎被扯到地上,装针线的竹筐翻了个底朝天,连床板都被掀开了。张嬷嬷想拦,却被个胖宫女推了个趔趄,撞在门框上,疼得哎哟一声。
“住手!”沈微萤急忙扶住张嬷嬷,眼眶红了,“玉簪是奴婢收着了,但不是偷的!那日太子殿下让奴婢收着,说断了角的东西留着没用,让奴婢……”
“让你扔了?”明慧郡主打断她,步步紧逼,“那你为何藏起来?我看你是想拿着玉簪攀附太子哥哥,做你的白日梦!”
正闹得不可开交,忽然听见一声怒喝:“谁敢在东宫地界撒野?”
萧景琰披着件玄色披风,站在院门口,脸色铁青。寒风卷着雪沫子吹进来,他鬓角沾了点白,眼神像结了冰。
明慧郡主看见他,委屈的眼泪瞬间涌出来:“太子哥哥,她偷了我的玉簪,还撒谎骗您……”
“玉簪是我让她收着的。”萧景琰打断她,声音冷得像冰,“那日我见你掉了簪子却不敢认,想着留着给你个教训,怎么?现在倒是有胆子来抢了?”
明慧郡主的脸唰地白了:“我……我不是……”
“滚回去。”萧景琰别过脸,语气里的厌恶毫不掩饰,“再让我看见你在换衣局闹事,仔细你的郡主身份。”
明慧郡主咬着唇,恨恨地瞪了沈微萤一眼,带着人哭着跑了。
院子里一片狼藉。萧景琰的目光扫过地上的锦缎,又落在张嬷嬷扶着腰的手上,眉头皱得更紧了:“伤着了?”
张嬷嬷忙摇头:“老奴没事,劳殿下挂心。”
他没说话,转身对身后的侍卫道:“去太医院再取瓶活血化瘀的药膏来,给张嬷嬷送去。”又看了看沈微萤,“跟我来。”
沈微萤跟着他穿过回廊,雪下得紧了,落在他的披风上,很快积了薄薄一层。走到暖阁门口,他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她:“手伸出来。”
沈微萤一愣,慢慢伸出手。指尖红肿,虎口处还有道被针扎破的小口,是白天缝锦缎时不小心划的。
萧景琰的目光落在她手上,沉默了片刻,从袖袋里摸出个小瓷瓶,塞到她手里:“这是冻疮膏,太医院秘制的,比你那粗药膏管用。”
瓷瓶是白釉的,上面描着缠枝莲,触手温凉。沈微萤捏着瓶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暖烘烘的。
“明日生辰宴的锦袍,”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软了些,“不用太急,仔细些做,别伤了手。”
“是。”她低头应着,睫毛上沾了点雪沫子,像落了层霜。
暖阁里比上次来更暖和,炭火烧得旺,映得四壁的字画都泛着暖光。书案上摆着个青玉镇纸,压着张素笺,上面写着“生辰”二字,笔锋凌厉,却在最后一笔处顿了顿,像是犹豫了很久。
“坐吧。”萧景琰指了指客座的椅子,“我让小厨房做了些甜汤,你喝一碗暖暖身子。”
沈微萤刚坐下,就见小太监端着个白玉碗进来,里面是银耳莲子汤,冰糖熬得稠稠的,甜香混着炭火气,很是熨帖。
“尝尝。”他看着她,眼神里带着点期待。
沈微萤舀了一勺,温热的甜汤滑入喉咙,刚才药的苦味淡了许多。她抬起头,正好撞上他的目光,那双总是带着疏离的眼睛里,此刻竟有些柔和,像落了雪的湖面,冰层下藏着暖意。
“好喝吗?”他问。
“好喝。”她点点头,脸颊有些发烫。
他忽然笑了,嘴角扬起个浅浅的弧度,不像平时那样带着嘲讽,倒像个得了糖的孩子。“这是我让小厨房按你的口味做的,知道你爱吃甜的。”
沈微萤的心猛地一跳,握着汤碗的手指紧了紧。他怎么知道……她想起那日在书房,他赏的桂花糖,想起暖阁里的桂花糕,原来他都记着。
雪越下越大,打在窗棂上,沙沙作响。暖阁里很静,只有炭火烧裂的噼啪声,和他翻书的轻响。沈微萤喝完甜汤,正想告辞,却听见他忽然开口:“明日生辰宴,你也来吧。”
她愣住了:“奴婢……奴婢身份低微,怕是不合规矩。”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他合上书,目光落在她身上,“凝晖堂的偏厅缺个伺候笔墨的,我让小禄子给你安排。”
沈微萤低下头,心跳得像要炸开。她知道,这是天大的恩典。多少宫女挤破头想靠近皇子,而她,不过是换衣局的一个小宫女,却能得太子如此看重。
“怎么?不愿意?”他挑眉。
“不是。”她慌忙摇头,声音细若蚊蚋,“奴婢……谢殿下。”
他笑了笑,没再说话,重新拿起书。沈微萤却坐不住了,起身福了福:“殿下,锦袍还等着熨烫,奴婢先回去了。”
“嗯。”他头也没抬,“路上小心,雪滑。”
沈微萤走到门口,忽然想起什么,回头看了一眼。萧景琰正坐在灯下看书,侧脸的轮廓被灯光描得很柔和,鬓角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一点眉峰。他的手指修长,握着书页的样子,竟有些好看。
她的心跳又乱了,慌忙转身跑了出去。
回到换衣局,张嬷嬷已经把院子收拾干净了。见她回来,忙问:“殿下找你什么事?”
沈微萤把明日去凝晖堂的事说了,张嬷嬷激动得直抹眼泪:“好孩子,你总算是熬出头了。明日可得穿得体面些,我这有支银簪,你戴上。”
沈微萤接过银簪,簪头是朵小小的兰花,是张嬷嬷年轻时攒钱买的。她攥着簪子,又摸出萧景琰给的冻疮膏,打开闻了闻,药香里带着点淡淡的薄荷味,不苦,反而很清爽。
她仔细地把药膏涂在指尖,冰凉的药膏触到红肿处,竟真的不那么疼了。窗外的雪还在下,月光透过雪幕,照在桌上的锦缎上,泛着柔和的光。
明日就是太子生辰了。沈微萤想起凝晖堂的宴席,想起他灯下看书的侧脸,想起那碗甜得恰到好处的银耳汤,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她找出明日要穿的青灰色宫装,在领口缝了朵小小的梅花,用的是最细的银线,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这是她藏了很久的心思,像雪地里的一点红,怯生生的,却又藏不住。
夜深了,换衣局的灯一个个灭了。沈微萤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雪声,手里攥着那支银簪。药膏的清凉还在指尖,心里却暖烘烘的。她想起萧景琰让她去偏厅伺候笔墨,想起他说“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忽然觉得,这深宫的寒夜,好像也没那么冷了。
只是她不知道,此刻的东宫书房,萧景琰正站在窗前,看着换衣局的方向。那里的灯还亮着,像黑夜里的一颗星。他手里捏着个小小的锦盒,里面是支玉簪,簪头雕着朵完整的梅花,比明慧郡主掉的那支,还要温润些。
小禄子在旁边小心翼翼地问:“殿下,这簪子明日真的送沈姑娘吗?会不会太贵重了?”
萧景琰没说话,指尖摩挲着玉簪的梅花,眼神里的温柔,连他自己都没察觉。雪落在他的睫毛上,他却浑然不觉,只望着那盏亮着的灯,直到它慢慢熄灭。
寒夜里的药香,还在暖阁里弥漫。未说出口的话,像落在心底的雪,轻轻巧巧地,积了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