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阳门外，日头毒得像一口烧红的铁锅，把整座刑场蒸得腾腾冒气。风卷着血腥与尘沙，扑在人脸上，像钝刀子来回拉。乌泱泱的百姓挤在木栅外，汗味、体味、廉价脂粉味混在一起，熏得人发晕。可没人肯退后半步——今日问斩的是通敌叛国的沈氏满门，连女眷都押来了，这可是十年难遇的大热闹。
刑台由青条石垒成，高一丈二，台面早被陈年血渍浸成暗褐色，新血一泼上去，便顺着石缝蜿蜒成细小的红蛇。监斩官宣读判词的声音尖细，像指甲刮过瓷面：“……沈氏父子，私通北狄，罪证确凿，依律斩立决；沈氏女眷，悉数没入教坊——”
人群里顿时爆出嗡嗡议论，夹杂着低低的口哨和猥琐笑声。有人踮脚张望：“听说沈家那位嫡小姐生得极艳，若能买去乐坊……”话没说完，便被旁人撞了个趔趄。
沈春枝跪在斩台最前排，素白的囚衣被汗水浸透，贴在脊背上，显出伶仃的骨线。她双手缚于身后，腕间麻绳勒进皮肉，血珠顺着指尖滴落，在脚边汇成小小一滩。乌发乱如鸦羽，几缕黏在颈侧，衬得肤色惨白，偏偏眼尾一抹薄红，像三月桃花被雪覆了一层，艳得惊心动魄。
她抬眼，视线掠过刑场。右侧囚车里，母亲和幼妹缩在角落，母亲死死捂住妹妹的嘴，眼泪却止不住地淌。再往远处，父亲和兄长被按在木桩上，脊背挺得笔直，脖颈后的囚牌写着斗大的“斩”字，墨迹被汗晕开，像一张血盆大口。
“时辰到——”
刀斧手啐了一口，扬起大刀。阳光在刃口炸开一道刺目的光，晃得人睁不开眼。沈春枝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冰棱坠地，清脆得全场一静：“沈家女眷无辜，愿以我一命，换她们流放。”
监斩官怔住，旋即冷笑：“罪臣之女，也配谈条件？”
刀斧手会意，刀锋扬起——
就在这一刻，长街尽头传来马蹄声。初时如闷雷滚动，转瞬便如惊涛拍岸。人群被一股蛮横的力道撕开，一匹玄甲黑马破阵而入，马上之人玄袍猎猎，银质面具覆了上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凌厉的下颌与薄唇。阳光斜照，面具边缘泛起冷冽的光，像一把未出鞘的刀。
“摄政王——”监斩官的嗓子陡然劈叉，尾音抖得不成调。
萧凛勒马，黑马人立而起，铁蹄重重踏在刑台石阶，溅起细碎血沫。他翻身而下，玄靴落地无声，袍角却扫过一片血洼，留下一串猩红的印。人群如潮水般伏倒，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沈春枝跪在原地，脖颈微仰。她看见那双眼——极黑，极冷，像无星无月的子夜，却在深处燃着一簇幽蓝的磷火，仿佛能将人连皮带骨烧穿。她忽然弯唇，笑意凉薄：“王爷也来观刑？”
萧凛未答，只抬了抬手。玄甲卫立刻上前，刀斧手被反剪双臂按跪在地，大刀“当啷”坠地。监斩官脸色青白，却不敢出声——摄政王萧凛，手握北衙兵权，连小皇帝都要避其锋芒，何况他一个四品监斩。
萧凛踱到沈春枝面前，俯身，玄袍下摆扫过她膝前的血滩。他伸指，指尖擦过她眼尾，沾了一粒血珠，轻轻碾碎。那血便在他指腹晕开，像极细的朱砂。
“沈氏春枝？”他声音低沉，像雪夜风过松枝，带着微微的哑。
沈春枝不避不让，直视他：“王爷缺人祭旗？”
萧凛低笑一声，胸腔微震，竟显出几分愉悦。他忽然伸手，扣住她后颈，将她从地上拎起。麻绳勒紧的腕骨发出细微的“咔”声，她闷哼，却硬是没弯腰。两人的距离近得几乎鼻尖相抵，呼吸交缠。沈春枝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冷冽的雪松混着极淡的血腥，像一把刚饮过血的刀，被雪水擦净。
“本王缺个王妃。”他一字一顿，声音不高，却足够让全场听清。
人群哗然。监斩官的下巴几乎掉在地上——摄政王要娶一个罪臣之女？还是在这刑场之上？
沈春枝瞳孔骤缩。她看见萧凛眼底那抹似笑非笑，像猫看垂死的老鼠。她忽然抬腿，膝盖狠狠撞向他腹部——动作快如闪电，却被他轻易扣住。他掌心温度极低，像一块寒铁，贴着她的腿弯，竟让她打了个冷战。
“不愿？”萧凛挑眉，指尖在她颈侧动脉轻轻一压，“那便继续行刑。”
刀斧手被重新架起，大刀再次扬起。沈春枝的视线掠过母亲惊恐的眼睛，掠过妹妹哭到发紫的小脸，最终落在父亲脸上——那张曾经儒雅的面孔此刻布满血污，却对她缓缓摇头。
她闭眼，再睁开时，眼底一片死寂。
“我嫁。”
声音很轻，却像一把刀，割开了刑场凝滞的空气。
萧凛唇角微弯，似早知如此。他松手，沈春枝踉跄站稳，血迹顺着囚衣下摆滴落，在石台上绽开一朵小小的红花。他解下玄色披风，兜头罩住她，披风内衬的狐毛蹭过她脸颊，柔软得近乎讽刺。
“从今日起，”他俯身，贴在她耳侧，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你生是本王的人，死是本王的鬼。沈家女眷，本王保了。”
沈春枝抬眼，眸中映出他银面的冷光，忽然也笑了：“那便请王爷，护好我这枝春枝。”
萧凛大笑，拦腰抱起她。黑马长嘶，铁蹄踏过血泊，溅起猩红的浪。人群如潮水般退开，无人敢挡。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极长，一道玄黑，一道素白，纠缠着没入长街尽头，像一幅被血浸透的卷轴，徐徐展开。
刑场的风忽然大了，吹散沈春枝的乌发，像一捧被折断的春枝，却倔强地开出第一朵血色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