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想收回目光。
纪文远似乎还想说什么,一位挺着将军肚、满面红光的中年男人端着酒杯走了过来,熟稔地打着招呼,巧妙地插入了两人之间。
纪文远立刻转向来人,脸上的笑容无缝切换,热情地攀谈起来。
李想独自走开,像一叶孤舟,无声地滑过这片暗流涌动的浮华海面。
他走到靠近落地窗的阴影里,这里相对安静,能清晰地看到窗外晋城那令人目眩的灯火。
他取了一杯清水,没有喝,只是拿在手中,指尖感受着玻璃杯壁传来的冰凉。
宴会厅的侧门悄无声息地滑开一条缝,一个穿着酒店统一制式服务生套装的纤细身影,推着一辆装着各色精致点心的餐车走了进来。
餐车的轮子在厚厚的地毯上滚动,几乎没有声音。
那服务生低着头,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一个线条紧绷的下巴和微微抿着的唇。
她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谨慎和疏离,像一只误入猛兽领地的、随时准备逃离的小兽。
她推着餐车,沿着墙边灯光相对昏暗的区域,小心地避开人群,朝着宴会厅另一端的餐台方向移动。
李想的视线似乎无意地扫过那个身影。
很普通的服务生,淹没在众多穿梭的侍者中,毫不起眼。
他的目光没有停留,重新投向窗外那片流动的灯火。
琉璃般的眼珠里,映着无数光点,也映着窗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
然而,就在那服务生推着餐车即将经过他身前不远处的阴影时,意外发生了。
一个端着满满一杯红酒、正与人谈笑风生的中年男人,大概是酒意微醺,后退时没有注意到身后,结实的手臂猛地撞在了餐车的一角!
“哐当!”
一声不算大但在相对安静的角落显得格外清晰的脆响。
餐车猛地一晃,最上面一层码放整齐的几碟水晶点心盘瞬间倾斜、滑落!
精致的奶油挞、裹着金箔的巧克力球、做成玫瑰形状的马卡龙……如同被飓风扫过的脆弱花朵,噼里啪啦地摔落在厚厚的地毯上,奶油四溅,碎片狼藉。
“哎哟!”
那中年男人惊呼一声,红酒也泼洒出来,染红了他昂贵的西装前襟和地毯一角。
他立刻恼怒地转身,瞪着那个闯祸的服务生:
“你怎么回事?!走路不长眼睛吗?!”
所有的目光瞬间被这小小的骚动吸引过来。
推餐车的服务生完全僵住了。
她低着头,帽檐压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
纤细的肩膀微微颤抖,双手死死抓住餐车的金属扶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像被钉在了原地,承受着四面八方投射过来的、带着不悦、审视和一丝看热闹意味的目光。
空气仿佛凝固了,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般挤压着她。
“对不起…对不起先生!我…我不是故意的…”
她的声音响起,很低,带着明显的颤抖,努力维持着职业的克制,却掩盖不住那份被惊吓后的慌乱和无措。
她下意识地蹲下身,想去收拾地毯上那片狼藉的残骸。
“行了行了!笨手笨脚的!”
中年男人不耐烦地挥挥手,看着自己衣服上的酒渍,脸色更加难看,对着旁边闻声赶来的酒店经理模样的人抱怨,
“你们酒店的服务水准真是越来越差了!这什么素质?!”
经理连连鞠躬道歉,狠狠瞪了一眼蹲在地上的服务生:
“还不快收拾干净!回头再跟你算账!”
那服务生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
她低着头,飞快地用手去捡拾地毯上的奶油和点心碎片,动作仓促而狼狈。
帽檐随着她的动作滑落得更低,几缕深色的发丝从鬓角滑出,被汗水微微濡湿,贴在白皙的颈侧。
李想站在几步之外的阴影里,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他手中的玻璃杯依旧稳稳地握着,水面纹丝不动。
琉璃般的眼珠里,清晰地映着那个蹲在地上、在众人指责目光下显得格外渺小无助的身影,映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和用力捡拾碎片的、沾满了奶油的手指。
那眼神,和十年前看着砖缝里挣扎的蚂蚁,看着槐树下捡拾落花的沉默女孩,并无二致。
平静,冰冷,像在观察一幕无声的戏剧。
没有同情,没有鄙夷,只有一种置身事外的、彻底的漠然。
纪晚风不知何时已经挤了过来,脸上挂着他那招牌的、化解尴尬的笑容,一把扶起那个还在慌乱收拾的服务生,动作带着他一贯的、看似随意的体贴。
“哎哟张总!消消气消消气!多大点事儿啊!衣服脏了回头我赔您一件新的!跟小姑娘置什么气!”
他笑着拍了拍那位张总的肩膀,又转头对经理说,
“王经理,赶紧让人来打扫一下,别影响了大家兴致。”
他的笑容灿烂,语气轻松,瞬间将紧张的气氛化解了大半。
张总被纪晚风这么一说,也不好再发作,哼了一声,在经理的连声道歉和引导下,悻悻地走向洗手间方向。
纪晚风这才看向那个依旧低着头、身体僵硬的服务生,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安抚:
“没事了,别怕。去后面处理一下吧。”
他轻轻推了她一下,示意她离开。
服务生像是如梦初醒,飞快地鞠了一躬,声音细若蚊呐:
“谢谢纪先生…”
然后推着那辆闯祸的餐车,几乎是逃离般地,低着头快步走向侧门,那单薄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门后。
纪晚风看着她消失的方向,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随即又立刻堆起更灿烂的笑容,转向周围看过来的人,朗声道:
“小插曲小插曲!大家继续!今晚的好酒可不能辜负了!”
人群的注意力很快被纪晚风重新拉回,低语和笑声再次响起。
角落里的狼藉迅速被训练有素的清洁人员处理干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李想依旧站在窗边的阴影里。他微微抬起手,将玻璃杯中冰凉的水,缓缓倒入口中。
水流滑过喉咙,带来一片清晰的寒意。他放下空杯,目光再次投向窗外。
夜色更深了。
晋城的灯火依旧璀璨,倒映在远处被人工灯光照亮的、平静无波的晋水河面上,破碎成一片片晃动的金色光影。
河面之下,是看不见的暗流,裹挟着泥沙和沉渣,无声地涌动。
水面上那些浮华的光点,如同这场宴会里每个人脸上的笑容,精致,易碎,掩盖着下方深不可测的漩涡与礁石。
他的指尖,似乎还残留着触碰那片干枯槐花瓣的、虚无的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