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听?”窗边的江意映发出一声短促而清冷的嗤笑。
她终于从阴影里向前走了小半步,更多的光线落在她脸上。
那是一张极其精致、如同洋娃娃般的脸,眉眼弯弯,本该是甜美可人的模样,偏偏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暖意,只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锐利和洞悉一切的淡漠。
她微微歪着头,樱粉色的唇角勾起一个极浅、却极具杀伤力的弧度,
“你们说话的声音,隔着三条街都能听见。再说,”
她的目光扫过纪念波脸上尚未完全褪去的僵硬笑容,又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远处正与人谈笑风生的纪文远和李兆廷,
“这里,有谁是真的在‘说话’吗?不都是在演?”
她的每一个字都像小针,精准地刺在纪晚风最敏感的地方。
纪晚风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他引以为豪的、永远能化解尴尬的笑容,此刻像是沉重的枷锁,牢牢地焊在脸上,让他动弹不得。
江意映眼中的讥诮像冰水,浇灭了他最后一点强撑的底气。他狼狈地移开视线,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西装的衣角。
江意映的目光却越过了狼狈的纪晚风,落在了他旁边那个始终沉默的男孩身上——李想。
李想也正看着她。
他的眼神很平静,没有纪念波被戳穿后的窘迫,也没有被这犀利言辞冒犯的恼怒。
那双琉璃珠子里,清晰地映着她穿着樱草色礼服的身影,映着她脸上毫不掩饰的讥诮和眼底深处的疏离。
那眼神里,没有好奇,没有评判,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映照,像一面毫无感情的镜子。
江意映微微挑了一下纤细的眉毛。
这个眼神…有点意思。
不同于那些或谄媚或畏惧或带着无聊好奇的目光。
她迎着李想的视线,黑曜石般的眼睛没有丝毫闪避,反而更锐利地回望过去,像是在评估一件值得探究的、没有生命的标本。
空气仿佛在这无声的对视中凝固了数秒。
“无聊。”
最终,江意映轻轻吐出两个字,带着一种索然无味的厌倦。
她不再看他们,转过身,将目光投向落地窗外。
窗外是纪家精心打理的花园,夜色中,喷泉的水柱在灯光下闪烁着虚幻的光泽。
她纤细的背脊挺得笔直,樱草色的身影再次融入窗边的阴影里,只留下一个沉默而孤绝的侧影,仿佛与身后这片喧嚣的浮华彻底隔绝。
纪晚风像是被抽干了力气,肩膀彻底垮了下来。
他看了看江意映冷漠的背影,又看了看身边依旧像块冰雕的李想,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孤独感瞬间攫住了他。
这宴会厅里巨大的水晶吊灯依旧散发着璀璨却冰冷的光芒,将每个人的面孔都照得清晰无比,也将那份强撑的体面下的空洞、算计和无法摆脱的桎梏,照得无所遁形。
空气里浓稠的香氛、食物的气味、人声的嗡鸣,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粘稠物质,紧紧包裹着他。
“我…我去拿点喝的。”
纪晚风的声音干涩,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
他甚至没有勇气再看李想一眼,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朝着酒水台的方向快步走去,背影仓皇,那身挺括的白色小西装,此刻也失去了所有的光彩。
李想没有动。
他依旧站在原地,像一个被遗忘在角落的坐标点。
水晶灯的光芒在他身上流淌,却无法驱散他周身那种与生俱来的寂静。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再次投向落地窗的方向。
江意映樱草色的身影在窗边投下一道细长的影子,与窗外的夜色融为一体。
她的侧脸线条在暗影里显得有些模糊,只有那微微抿着的唇线,透着一股固执的、拒绝融入的冷硬。
就在这时,宴会厅的另一端,靠近通往露台的侧门阴影处,似乎有一道极其细微的动静。
那是一个侍应生打扮的身影,正低着头,动作麻利地将几碟几乎没被动过的、精致昂贵的点心收拢到一个不起眼的托盘里。
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刻意的、不想引人注意的迅捷。
光线昏暗,看不清那侍应生的脸,只能看到一顶压得很低的帽檐,和帽檐下几缕不经意滑落、被汗水微微濡湿的深色发丝。
那身影的轮廓单薄,微微弓着背,带着一种与环境格格不入的、近乎卑微的谨慎。
李想的视线在那道身影上停留了不到一秒钟。
琉璃般的眼珠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仿佛只是扫过一件无关紧要的家具。
然后,他平静地移开了目光,重新落回面前餐台上那只孤独的高脚杯上。
杯壁上的水珠已经汇聚成更大的一滴,终于不堪重负,沿着光滑的杯壁倏然滑落,在铺着洁白桌布的台面上,洇开一个深色的、小小的、无声的圆点。
宴会还在继续。
浮华的乐章奏响着空洞的强音。
无人知晓角落里的暗影,亦无人关心那滴悄然坠落的冰凉水渍。
窗外的夜色更深沉了,浓重得如同化不开的墨。
远处晋城的灯火在雨后的湿气中晕染开一片模糊的光团,像一场盛大而虚幻的梦。
晋城十年,足以让一座城市的面孔模糊不清。
玻璃幕墙切割着天空,钢筋水泥的丛林取代了记忆里灰扑扑的砖墙和爬满藤蔓的院落。
那些旧时光,如同被雨水反复冲刷的旧画,只剩下一些模糊的色块和若有若无的叹息,沉在记忆最深最冷的角落。
李想站在李氏集团总部顶层巨大的落地窗前。
窗外,晋城的灯火如同泼洒在黑色天鹅绒上的碎钻,闪烁着冰冷而疏离的光。
他的身影映在玻璃上,挺拔,深灰色的定制西装勾勒出冷硬的线条,像一柄收入鞘中的古剑,敛去了锋芒,却更显沉郁。
琉璃般的眼珠里,映着脚下这片灯火辉煌的疆域,没有征服的快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永恒的寂静。
十年光阴,足以让一个蜷缩在回廊阴影里的男孩,长成这座冰冷帝国的继承人。
他很少再回那个空旷得令人窒息的老宅,那里如今只住着几个沉默的佣人和更沉默的、积满灰尘的回忆。
奶奶几年前在卑阳过世,最后一点来自祖辈的、微弱的暖意也随之断绝。
父亲李兆廷,更像一个符号,一个盘踞在李氏集团金字塔尖的、永不疲倦的掠食者,父子间的疏离早已凝固成一道无法逾越的冰川。
“李总。”
身后传来恭敬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紧绷的声音。
是他的首席助理,一个永远穿着熨帖西装、动作精准如同瑞士钟表的男人。
“‘湖心居’项目的初步尽职调查报告出来了,纪氏…动作很快。”
他将一个薄薄的文件夹轻轻放在宽大的黑檀木办公桌上,动作小心翼翼,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李想没有转身。窗玻璃上,他的倒影微微动了一下。“念。”
助理立刻翻开文件,语速平稳而清晰:“纪氏旗下的‘文远资本’,昨天已经正式向‘湖心居’地块的几大产权方提交了初步收购意向书,溢价…高出我们之前的市场评估基准线百分之十五。”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另外,我们收到消息,纪文远先生上周亲自宴请了规划局的张副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