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点刚过，那声“咔哒”像锤子砸在苏晚晴脑仁上。电脑屏幕是屋里唯一的光源，幽幽照着那份标着“高酬！紧急！”的文档。那些词儿——“概念化”“年轻化”“颠覆性”，还要“温暖的科技感”——全成了带刺的藤，死命勒着她的太阳穴。每跳一下秒针，都像在剐蹭她紧绷的神经。
“‘温暖’…呵，‘科技感’…”她对着空气低咒，手指狠狠插进乱发里，“甲方到底想要什么？”需求写得天花乱坠，方向却一片模糊，像在浓雾里摸索。时间？时间被疯狗撵着跑，屏幕右下角的倒计时，红得刺目惊心。
胃猛地一阵抽搐，空鸣声又长又响。那碗速食面的“牛肉味”幻影早被榨干，只剩胃里火烧火燎的空洞，酸意直冲喉咙。她烦躁地一把推开键盘，屏幕冷光打在她脸上，眼底蛛网般的红血丝清晰可见，眉宇间压着沉甸甸的阴霾。
“草莓牛奶…草莓牛奶…”脑子里像卡了带的录音机，只剩下这个尖锐的念头在反复嘶鸣。那点粉色的、冰凉的、带着廉价甜腻的液体，不再是饮料，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对抗窒息和痛苦的浮木。一股蛮横的本能顶上来，压倒了所有关于深夜出门的顾虑。
她抓起椅背上那件皱巴巴的旧外套，胡乱裹上。钥匙攥在手心，金属的棱角硌得生疼，感觉不是去买东西，更像是去抢一线生机。临出门，目光死死钉在屏幕右下角——距离那个该死的48小时死线，又无情地溜走了两小时。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高酬？搞不好真是卖命钱。
同一片沉寂的午夜，城市的另一端。陆屿推开那栋灯火通明、却冰冷坚硬如巨大石碑的写字楼玻璃门。深秋的夜风裹着刺骨寒意，瞬间穿透单薄的衬衫，激得他浑身肌肉本能地一缩。疲惫早已不是感觉，它沉甸甸地渗进了骨头缝里，每一次抬腿都像在对抗无形的重力。
王总监那张泛着油光的脸，还有关于“大草坪”“大玻璃”的“高见”，像一段劣质的广告词，带着杂音在他麻木的脑海里顽固循环。胃里空空荡荡，加班加得连食堂那难以下咽的饭菜都成了奢望。此刻，他仅存的念头，就是把任何能提供热量的东西塞进胃里，然后把自己像沉重的包袱一样扔到床上，最好能直接坠入无梦的深渊。
他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凭着惯性拐进公司附近那条还算明亮的街道。每一步都像踩在粘稠的泥沼里。街角，那家24小时便利店的招牌，在夜色中固执地散发着廉价而冷硬的荧光白光，像一个不知疲倦、毫无温度的守夜者。自动门感应到他的靠近，“唰”地滑开，发出毫无感情的电子音：“欢迎光临。”
一股混杂的气味扑面而来——关东煮汤底的甜腻、速食便当的油脂味、消毒水的刺鼻——混合成一种浑浊的、带着工业感的“生存气息”。并不好闻，甚至有点令人不适。但这点人造的暖意，对此刻麻木冰冷的躯体，却带着一丝飞蛾扑火般的吸引力。陆屿几乎是把自己“挪”了进去。
店里冷白的光线像手术室的无影灯，刺得他眼皮沉重地往下坠。这个时间点，顾客寥寥，各自占据着角落。收银台后的小哥脑袋一点一点，与瞌睡进行着注定失败的拉锯战。靠窗高脚凳上的外卖小哥，正狼吞虎咽地扒着炒面，腮帮子鼓胀，眼神放空。角落里，一个醉醺醺的身影歪在货架旁，含糊地嘟囔着无人能懂的字句。
累。刻在每个人的姿态里，写在每一张脸上。空气里弥漫的不是疏离，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心照不宣的死寂：互不打扰，互不指望。我们都是这座城市午夜游荡的影子，在这片人造的、惨白的光域里短暂停驻，补充最低限度的燃料，然后各自沉入更庞大、更冰冷的黑暗。
陆屿眼皮都懒得完全抬起，目标明确地蹭向冷柜区。他需要燃料，快，顶饱，味道是奢侈品。三明治？饭团？视线无意识地扫过冷柜里琳琅满目的饮品，那些花花绿绿的包装在强光下显得虚假而刺眼。
眼角的余光，不经意扫过冷柜光滑如镜的玻璃门面——
倒映出一个女人的身影。
她几乎是撞到冷柜上的，动作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近乎痉挛的急迫。微卷的头发凌乱地堆在肩头，宽大的旧外套裹着略显单薄的身体。侧脸在冷柜惨白荧光的映照下，透出一种近乎病态的苍白，嘴唇死死抿成一条线，眉头紧锁成一个解不开的死结。她的眼神死死钉在冷柜深处，不像在挑选，更像一个濒临绝境的人在绝望地搜寻最后的救命稻草。
陆屿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瞬。并非因为她容貌如何（他甚至没看清五官），而是她周身散发出的那股强烈的、几乎形成实质涡旋的焦躁和孤注一掷的渴望，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瞬间搅动了便利店那凝固般的麻木空气。他莫名地，极其短暂地，想起了白天被丢进回收站的设计稿图标，想起了母亲电话里那句未完的“别人家孩子都…”……一丝极淡的念头飘过：又一个被什么追着咬的。
与他无关。他就想那个饭团。他移开目光，伸手，目标明确地抓向那个离手边最近、看起来最能迅速填饱肚子的金枪鱼饭团。
指尖刚蹭到冰凉塑料包装的瞬间——
“唰！”
一只手！一只女人的手！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儿，指尖还带着细微却不容忽视的颤抖，几乎是擦着他的手背，以迅雷之势猛地插了过来，目标精准地抓向冷柜里饭团旁边——那最后一盒粉红色的草莓牛奶！
空气仿佛被瞬间抽干，凝固了半秒。冰柜压缩机低沉的嗡鸣声猛地被放大，成了唯一的背景音。
陆屿的手指僵在半空，一股被打扰的不悦顶了上来。他下意识地、几乎是本能地拧眉，顺着那只充满攻击性的手，抬眼看去——
他的视线，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一双燃着烈焰的眸子里。
很大，很黑，在冷柜惨白荧光的映衬下，亮得惊人，也冷得惊人。但那里面翻涌的东西，却让他心口猛地一沉，呼吸为之一窒：是毫不掩饰的、几乎要将他洞穿的狂怒！是被侵犯领地、下一秒就要扑上来撕咬的野性敌意！而在这熊熊怒火的底层，在那浓得化不开的愤恨深处，竟清晰地闪烁着一层摇摇欲坠的、眼看就要决堤的……水光？委屈？！
“……”陆屿脑子嗡地一下，瞬间空白。一盒牛奶？至于……？？他身上那层厚重的、隔绝一切的麻木铠甲，被这双情绪浓烈到近乎爆炸的眼睛，“咔嚓”一声，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不是感同身受，是纯粹的错愕，被这劈头盖脸砸过来的激烈风暴冲击得一片茫然。这……搞什么？他甚至忘了自己悬在半空的手和那盒无辜的饭团。
苏晚晴脑子里那根早已绷紧欲裂、布满裂痕的弦，“嘣”的一声，彻底断了！
又来了！又抢！连这最后一点粉色的、冰凉的、能暂时压下胃里灼烧、能让她忘记催命倒计时、能让她喘上一口气的东西——这盒该死的草莓牛奶！——都要被眼前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面目模糊的家伙抢走？！
屏幕上血红的倒计时在脑中炸裂！母亲电话里的絮叨化作尖锐的噪音！甲方文档里那些狗屁不通的“温暖科技感”扭曲成毒藤！胃里拧绞般的灼痛直冲天灵盖！连日积累的绝望、愤怒、委屈、恐慌……所有被强行压抑的负面情绪，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具体、鲜活、近在咫尺的出口，如同被点燃引信的炸药库——
轰然引爆！
她根本没看清对方的长相（看见了也瞬间被怒火吞噬），瞳孔因极致的愤怒和恐慌急剧收缩，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缘、鬃毛倒竖、獠牙毕露、下一秒就要扑上去的困兽。所有的委屈和绝望都化作了眼中那把能焚毁一切的烈焰，无声地嘶吼着：我的！放手！
空气凝固，针落可闻。
那盒无辜的草莓牛奶，被两只同样固执、同样带着不同情绪的手，一上一下地卡在冷柜冰冷的玻璃门内。
薄薄的塑料包装，在僵持的力道下，发出细微的、令人心悸的变形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