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灯灭后,风从城垛缺口灌入,吹得檐角铁马铮铮。即墨幽邪立在荒废的望江楼最高层,玄狐领上凝着薄霜。楼外已无灯火,唯剩江心一轮冷月,像一面碎镜浮沉。她指间捻着一片铜镜残屑,屑缘锋利,映出远处宫墙暗影,也映出她眼底一痕雪色。
谢长庚怀抱无咎,立于楼梯口。少年肩背挺直,焦木剑横在臂弯,剑鞘轻碰栏杆,发出低沉木响。无咎睡得安稳,小手揪住一缕银发,呼吸温热。
即墨幽邪低声:“此处曾是谢氏望楼,十年前毁于火,如今只剩骨架。”
谢长庚抬眼,月色穿过破窗棂,照出楼内焦痕,像一道道干涸的血脉。
“今夜之后,骨架也要拆尽。”即墨幽邪指尖轻弹,铜镜残屑划破空气,钉入梁木,发出极轻的裂声。
她转身下楼,衣摆掠过残破阶梯,每一步都踩碎一段旧尘。
城外十里,霜桥静卧。桥畔一株老柳,枝条覆雪,低垂如白丝。柳下停着一辆素帷小车,车前悬一盏白纱灯,灯面绘孤雁,雁翼被风吹得鼓起,似要振翼。
顾野倚在车辕,独眼被灯火映得发亮。他见即墨幽邪来,递上一封蜡封密函:“顾家暗线,蜀中回函。箫氏阿阮已启程北上,欲与楼主会于霜桥。”
即墨幽邪拆函,指尖掠过火漆残印,眉梢微挑:“她带了多少人?”
“只带箫与铃,孤身。”
谢长庚皱眉:“孤身北上,非敌即友。”
即墨幽邪轻笑,笑意被寒风吹散:“阿阮的箫声,比刀锋更利。”
话音未落,桥尽头传来低低箫声,音色幽冷,似雪下冰泉。一人缓步而来,素衣墨发,腰间青箫无铃,唯尾端系一缕红丝线,线尾结着小小铜铃,铃舌已失。
箫阿阮停在车前,抬眸,目光穿过雪幕,落在无咎脸上,轻声道:“谢氏骨血,竟生得这般干净。”
即墨幽邪侧身,让出车辕:“上车,路远。”
阿阮登车,指尖拂过红丝线,线断铃坠,落入雪中,无声。
夜行霜桥,车辙碾碎薄冰。车内无灯,唯有月色透帘,照出三人剪影。
阿阮取箫,指尖按孔,却不吹,只低声道:“杜雪鸿死前,留一书信,藏盐使府密匣。信中提及一人,名‘青鸾’,执半卷谢氏族谱,藏身江北孤山。”
即墨幽邪眸色微沉:“青鸾?”
“昔日谢氏暗卫首领,叛逃十年,如今现身,或握最后一线真相。”
谢长庚抱无咎,指尖收紧:“真相,比血更冷。”
阿阮抬眼,目光与即墨幽邪相撞,像两柄未出鞘的剑,在暗处交换锋芒。
江北孤山,雪深没膝。山巅旧亭,铜铃悬檐,铃身裂,铃舌失,风过无声。
亭内,一人背对山门,素衣染霜,腰间玉带缀铜铃碎片,碎片随动作轻碰,发出极细微的脆响。
即墨幽邪踏入亭中,积雪在靴底碎裂,声如裂帛。那人转身,面容被雪光映得苍白,左颊一道旧疤,自眼角划至下颌,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
“青鸾。”即墨幽邪低唤。
青鸾抬手,指尖掠过腰间铃片,声音沙哑:“楼主,十年了,你仍带雪味。”
即墨幽邪抬眼,目光落在青鸾手中半卷族谱,谱页焦黄,边缘被火灼过,字迹却清晰。
青鸾将族谱递出,指尖微颤:“谢氏旧案,最后一页在此。”
即墨幽邪接过,指尖掠过纸页,纸页在寒风中微颤,像一片枯叶。
族谱最后一页,只一行小字:
“谢氏忠骨,葬于帝京西郊,雪灯原。”
即墨幽邪合卷,抬眼,雪色映入眼底,像一泓冷月。
谢长庚抱无咎立于亭外,少年眉目冷峻,像一柄未弯的弓。
“雪灯原,”即墨幽邪声音轻,“十年雪藏,该见光了。”
西郊雪灯原,夜无星,唯风卷雪。原上荒坟千座,无碑无铭,唯坟头各悬一盏白铁灯,灯芯将尽,火光摇曳,像千只将熄的瞳。
即墨幽邪立于原中央,银发被风吹得猎猎。她抬手,指尖拂过一盏灯,灯芯复燃,火光映出坟头一截焦木牌,牌上刻“谢”字,字迹模糊,却倔强地凸出来。
谢长庚抱无咎,跪于坟前,焦木剑横膝,剑穗被风吹得笔直。
即墨幽邪取火折,逐一点燃千灯。火光连成一片,像一片赤潮,在雪原上汹涌。
青鸾立于灯海之外,指尖拂过腰间铃片,声音低哑:“谢氏忠骨,今夜归位。”
千灯燃尽,雪原骤亮。火光中,千座荒坟裂开,露出底下白骨,白骨间嵌着铜铃碎片,碎片在火光中闪烁,像无数碎星。
即墨幽邪抬手,指尖聚风,风卷铃片,碎片在空中凝成一柄铜铃,铃身“谢”字,铃舌完整。
铜铃在她掌中轻响,声音清越,穿透雪幕,直刺夜空。
谢长庚抱无咎起身,少年背脊挺直,像一柄出鞘的剑。
即墨幽邪转身,铃音未绝,雪原上白雾升腾,像一场迟到的雪祭。
雪止,风停,灯尽。
雪灯原上,只余一片焦黑,像雪被火吻过,留下无法愈合的伤。
即墨幽邪立于焦土之上,银发被晨光照得发亮,像一截未化的霜。
谢长庚抱无咎立于她身侧,少年眉目冷峻,像一柄未弯的弓。
“走吧,”即墨幽邪声音轻,“江南已尽,该回北了。”
北归,霜桥再渡。
桥畔老柳已折,断面覆雪,像一截断骨。
顾野驾青篷小车,车帘低垂,帘角孤雁灯已熄,雁足铃坠,落入雪中,无声。
即墨幽邪上车,指尖拂过铃坠,铃身“谢”字,铃舌完整。
车辙碾过残雪,向北,向北。
北地雪尽,春灯初上。
即墨幽邪立于城楼之上,银发被春灯映得发红,指尖拈一枚铜铃,铃身“谢”字,铃舌完整。
谢长庚抱无咎立于她身侧,少年眉目冷峻,像一柄未弯的弓。
春灯十里,照见归人。
铜铃在她掌中轻响,声音清越,穿透春夜,直刺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