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早晨,贵族们依照邀约先后前往莱特宫府邸。八点时分,夜昂坐在房间的落地窗前,凝视着墙外陆续的来人。
昨日他已在卡洛伊斯口中得知,今天受邀于见面会的新贵族共有两人。据守东境沿岸的索菲希勒伯爵之女莉可,因为行程太过遥远且身为伯爵独女,便由伯爵亲自陪同前来,大约十点才能到达。
另一个就是克利多茨子爵的次子维亚,那时就已在科鼎城待命了,想来今日应是第一个到达的。除这两人外,还有父亲特别邀请的现今的菲斯特洛侯爵斯温,他的府邸位于特莱依山脉上,离王城不到一百公里,是各方贵族通往王城的必经之地。
因此,每当有消息从王城泄露时,他总会成为被众人怀疑的对象。虽然身为侯爵,却总是身不由己,因而为人小心谨慎,几乎不常出门。
而他名下的领地,特莱依山下的城镇德兰卡,在赛卡首相就职一年后迅速被军队夺取,逼得侯爵从此深居简出,对媒体避而不见,甚至同意在放弃书上签字。
赛卡也以此强力手段压住了人们络绎不断的奚落与质疑声,更给了贵族党有力沉重的一击。
作为贵族党的领袖,夜利.莱斯赫特必然不能就此作罢。
可奈何首相已在发兵之前向人民公示过盖着王室印章的手书,媒体对外称是国王的外甥皮拉王子到德兰卡玩耍时在一个咖啡厅里被炸身亡,国王大为悲痛,命首相全权负责调查。
但当首相派军队到德兰卡展开搜查时,德兰卡的民众却拒不配合,声称必须要看到菲斯特洛候爵的手书才肯放行。
赛卡将此事上报国王后,国王大怒,并立刻命赛卡出兵攻打德兰卡。
消息一出,夜利立刻赶往王城提出反对,却被愤怒的国王揪住脖子质问道。“难道皮拉不是你的外甥吗?”
夜利没有答话,眼神冷冷的看着国王。他一直知道自己有个同母异父的妹妹,也是国王的亲妹妹。
但她丝毫没有身为公主的意识,意外怀孕,被发现后为保住儿子选择了自尽,所以国王一直都不待见自己这个外甥,甚至可以说是无比痛恨。
如今却表现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不得不说演技确实有所提升。
想必都是受那赛卡的影响,皮拉的意外八成就是他谋划的。
只是现在所有当事人都已经死无对证,再对峙下去,怕是会连累更多子民无辜丧命。虽然不甘心,但夜利也只好作罢。
战争不过一周,德兰卡便被赛卡全城攻下,后由国王转交首相管理,就此沦为了专被支配搜刮的附属地。
这次事件成为了贵族党人心中的一根刺。卡西利亚斯一氏更是被夜利视为必须铲除的敌人。夜昂虽有自己的判断和谋划,但在这件事上,他跟父亲的态度是一致的。
迟早要找他们算账。
但让夜昂始终想不通的是,为什么明明身负军队与王室层层压力的赛卡可以在短短一年的时间里掌握贵族圈的信息并从中击破,是如何制定计划的?还有皮拉表哥一定不会毫无缘由出现在德兰卡,又是谁诱他去的呢?
这个问题困扰了他好久,直到卡洛伊斯无意中说起克利多茨子爵的长子在四年前被首相以试学的名义招去了王城,这才有了怀疑的目标。想来皮拉遇害那年还不到十二岁,同年维恩也刚满十岁。
这难道是巧合吗?
听说他最近一直在想方设法对父亲示好,可自身却是在报道上多次与首相共同出行的红人,怎么敢如此明目张胆。
除非。夜昂心中一震。他身上一定是有首相无法消除的理由,甚至是不得不做妥协的理由。
他必须调查清楚。
所以当在盛世看见维亚的时候,他才会如此不留情面。
虽然不能确认他的身份,但看他一头红发,也猜出了七八分。
是克利多茨的人。
只是。看着他,夜昂实在无法把他跟诡计多端这个词联系起来。
此刻他正从宫中的花园走进来,由侍从带着走在长长的过道上,眼神不时看看周围种的密密麻麻说不上名字的花朵,偶尔对着被聘请的园艺师修剪的作品显现出惊叹的表情。门口那绚丽华贵的喷泉在太阳的照耀下呈现出宝石般的流彩,这让人为之驻足的美丽,他反而不在意。
似乎在他眼中,活物比死物更值得欣赏。
夜昂嘴角勾起一丝莫名的笑意,从窗前的皮椅中站起身来。
“走吧。”他对卡洛伊斯一扬手。“去会会他。”
楼梯口处铺着红色的地毯,上面绣着数不清的飞鸟鱼虫,色彩纷呈栩栩如生,一看就价值不菲。
夜昂身穿紫色燕尾礼服,领口处白色的领结上镶嵌着一颗淡紫色的宝石,与之前戴面具时改变的瞳色一致。他走下金边雕饰的台阶,宝蓝的眼眸透着清冷的凉意,直视前方。
似乎在他身边,只有他放在眼里的东西。
夜利看着儿子从楼上走下来,拉住了身边男孩的手。站在公爵面前行礼的维亚朝他的目光望去,瞬间僵直了身子。
“父尊。”夜昂缓步走上前,手放胸前向父亲行礼。而后抬起头,直视维亚。“这位是?”
“维亚.克利多茨。一个有趣的男孩。”夜利拍了拍维亚的肩膀,对夜昂笑道。“想必你们会成为好朋友的。”
“是吗?”夜昂盯着维亚的眼睛。那眼神充满戒备和敌意,同那天简直如出一辙。
这种如临大敌的情绪,似乎不是偶然。
夜昂眼中浮现审视的光芒,一瞬即逝。而后微微一笑。
“我听说有种机缘叫做,不打不相识。”夜昂径自坐到父亲对面的沙发上,手搭着身旁皮质的扶手。“你说是吗?好朋友。”
正如他所想,维亚脸色瞬间变得铁青,身形微微的颤抖。
“是的。”维亚生硬的回答,声音里有藏不住的怒火。“不过可能不会太愉快。”
“那要看是在什么场合下。”夜昂对他的反击感到快意,嘴角笑容更深。“比如说现在的场合,就很适合。”
“所以。”维亚的眼神快要冒出火来。“您是想在这与我大打出手吗?”
“当然不是。”夜昂摇摇头,目光转向左门的庭院。除正门外,莱特宫的各个方位都有一扇门,分别对应着剑术场,操场和射击场,除却其中一个场地有露天的跑道,其余两个均在室内。他每天就在那跑道上进行晨跑。
“自然有合适的场地。”
“就看你愿不愿意了。”
夜昂转过头,再次看向他时笑容已然消失,眼里有着寒凉的刺。
“我可以说不愿意吗?”怎么看都不像商量的语气,维亚不禁冷笑几声,跟夜昂四目相对。想不到他会出言拒绝,夜昂挑了挑眉,眼中划过一丝趣味,轻轻摊出一只手。
“那太可惜了。”
“平日里,当我在跑道上奔跑,在射击场里打靶时,陪伴我的就只有计时的秒表和数靶的机器而已。”
夜昂随即低下头,垂下眼睑轻叹道。“实在没意思。”
敢情他是真的想和自己过招啊。维亚见他失落的样子愣住了,脸上戒备的神色不由得有些变化,眼神细细的打量着他。
面前的这个男孩,风度翩翩,白净俊美。
虽然与自己差不多年纪,但对比自己浑圆的杏眼,他的眼型更为狭长,呈现几道尖利的棱角,眼尾微微向上翘起,伴着细长的睫毛勾勒出蝴蝶羽翼的形状,双眉似两把利刃,细长如柳叶一般被银灰的刘海遮挡着,若隐若现,鼻尖高挺呈现完美的梯度,双唇轻薄透着淡淡的粉彩,却在刚刚微笑时探出浅浅的虎牙。
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美男子,美得雌雄莫辨,让人觉得不真实。一如他现在表现出的脆弱。
不知是因为对漂亮的东西没有抵抗力,还是因为对他突然展现的孤独有所共情,维亚不禁放松了警惕,从沙发上站起身来。
“好吧。”维亚走上前朝他伸出一只手,眼神依旧有些犹豫,但还是说道。
“那就走吧。”
这突如其来的反转,让正准备从桌上拿起一杯咖啡的夜昂抬起头来,看着伸到面前的手,微微笑道。
“你不是不愿意吗?”
“我只是一时没回过神来。”维亚有些挂不住,脸颊不觉一红。
“毕竟没有谁一见面,就想着要打架的。”
“不过你这么说了我也能理解。”不等夜昂回话,维亚径直低下了头。“我也是一样的。”
他语气中的失落与黯然,脆弱的仿佛不堪一击,饶是再有私心,夜昂也不禁感觉有些揪心。
片刻后,似是鼓励一般,他抬手抓住维亚的五指,收紧手掌用力握拳。“好。”
“跟我来。”在维亚愣神的表情下,夜昂站起身拉着他往庭院的门口处走去,夜利坐在沙发上,目送着他们并肩的背影。眼前两个差不多大小的身形,身高也几乎齐平,两只手握在一起,像是拧成了一股绳。
待他们走远时,卡洛伊斯从壁橱那边走过来,在夜利面前径直坐下,拿起还没被动过的咖啡,开口道。“有些意外啊。”
“我还没有见过能被他主动牵着走的人呢。”即便是从小看着他长大,卡洛伊斯也常常难以摸透夜昂的心思,他的喜怒向来不被人左右,跟夜利仿佛是两种性格。夜利在贵族圈是出了名的温和友好,不骄不躁,儿子却是个沉稳淡漠的人,总是一副孤高冷情的模样。
卡洛伊斯满意地笑笑,饮下一口咖啡。
“这也算是一种进步吧。”
“我倒不想他太过认真。”夜利看着两个男孩逐渐消失在门后,这才转身从座位右手边的桌台上拿起还剩的半杯红酒,一饮而尽。
“他们可不能只是朋友。”
“当然。”
卡洛伊斯举起手上的咖啡杯,认可地点点头。“这一点,我想小昂肯定更清楚。”
“那边的维恩怎么办?”
夜利将空酒杯放回桌面上,低头凝视着卡洛伊斯。
“他才是克利多茨正式的继承人。”
“只是目前。如果小昂也认可他,就趁机将克利多茨翻个天吧。”
卡洛伊斯盯着公爵的眼睛,看见了他眼中的不甘和警示。他知道,对权贵两个敌对势力来说,在首相身边的维恩无疑是个巨大的诱饵。今年年仅十四岁的他,已在首相统领的军队中获取了中将头衔,还出席过一系列的演讲与各式名流场合。
另外,他还是个赚钱的好手,原本从多克城中带来的一些备用资金,三年来已经翻倍到可以为军队提供财力的地步了。
“你说过,你不接受叛徒。”卡洛伊斯真诚道,抬手搭在夜利的肩膀上。“我也不希望小昂受他影响。”
“他已经孤独了这么久。我实在不希望将来他的身边只有算计和利用。”
卡洛伊斯说着,扭头看向刚刚目送两人消失的门口。
真希望,他们能一直并肩站到最后。
越久越好。
夜昂带着维亚来到庭院里,穿过一个鹅卵石铺成的小道。
前方有个带着圆桌的亭子,建在花圃之间,再往前走便是一个大大的草坪,草坪的尽头处,被网围起的椭圆形的跑道中间还有标准式的足球网和篮球架。
两人走到网状的门前,一个骑士走上前来向他们倾身鞠了一躬。
“请问少主,今日需要陪练吗?”
他的目光扫过站在夜昂身旁的维亚,维亚也正好在看他。他约莫十二三岁的样子,身材挺拔,眼里有一股冲劲,就连向前躯的上身也几乎是一条直线,一看就是个练家子。
夜昂径直走入门中,冷冷回道。“不用。你退下吧。”
“是。”骑士抱拳领命,又暗暗瞥了维亚一眼,转身离去,维亚跟在夜昂身后,他站在最外侧的跑道上,转身看着自己。清晨的阳光洒在地面上呈现一片金黄,就连从身边扫过的风都是热的。维亚不由地喘起气来,抬手解下束缚着脖子的领带,敞开领口放松着。
见他如此随性,夜昂沉静的神色有了几分改变,说不上是喜是怒,沉声道。“你可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啊。”
“从来没有一个人在我的面前这么放肆大胆。”
夜昂见他愣怔的表情,唇角泛起一丝微笑,朝他往前走了几步。
“你是第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