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太子姬承天的车驾碾过南谕都城朱雀大街的青石板,辘辘轮声沉重,压得街道两旁的喧嚣都低矮下去。黑檀木的车身宽大肃穆,四角悬着玄色蟠龙金铃,却一丝声响也无。车窗垂着厚重的墨色锦帘,隔绝了外面熙攘的烟火气和好奇窥探的目光。帘内,姬承天盘膝而坐,眼睑低垂,呼吸绵长,仿佛一尊刚从千年冰窟里凿出来的玉像。十年闭关,天骄榜魁首的位置早已成了他身上一件无关紧要的旧衣,尘世的热闹与权谋,于他不过拂过山巅的微风,激不起半分涟漪。
周朝新立,父皇让他随使团到南谕,其中意思不过是想借此稳住南谕,当稳定北方后再一步步吃下。
直到一声清越的呵斥,穿透了车壁的厚重锦缎,直刺耳鼓。
“让开!惊了长公主鸾驾,尔等有几个脑袋够砍?!”
那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相击的凛冽,清晰地盖过了周遭的嘈杂。姬承天阖着的眼倏然睁开。一丝极细微的波动,如同投入古潭的石子,在他幽深如寒渊的眸子里漾开。他抬手,指尖无声地挑开了车窗锦帘的一角。
日光猛地刺入,却在那瞬间被一道更夺目的光华比了下去。
一驾轻巧的朱轮翠盖香车正从斜刺里驶出,拦在太子仪仗之前。车帘被一只纤白如玉的手掀起,露出半张脸来。眉是远山含黛,眼是秋水横波,鼻梁挺直带着天生的傲气,唇色却如初绽的樱瓣。她并未盛装,只随意绾了个发髻,一支金簪斜斜插着,几缕发丝被风拂在颊边,反添了十分的鲜活灵动。此刻,那双点漆般的眸子含着薄怒,正扫过前方挡路的太子卫队,眉梢一挑,尽是睥睨。
正是南谕长公主,萧清璃。
这一眼竟让姬承天看的呆了,心口仿佛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擂中。
“殿下?”随侍的心腹宦官察觉异样,低声询问。
姬承天猛地放下帘子,将那张惊心动魄的容颜隔绝在外。他闭上眼,那红衣猎猎、眸光潋滟的身影却已深深烙入眼底,再也挥之不去。一种近乎毁灭的占有欲,伴随着天骄榜首睥睨天下、予取予求的狂傲,瞬间淹没了他。
“无妨。”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心悸的沙哑,“走吧。”
仪仗缓缓启动,与那辆朱轮翠盖车错身而过。一阵微风卷过,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冷冽幽香,似雪后初绽的寒梅。姬承天端坐车中,指腹无意识地在膝上反复摩挲,仿佛要留住那缕转瞬即逝的香气,眼底深处,是势在必得的、幽暗的火焰。
数日后,南谕皇宫紫宸殿。
金砖铺地,蟠龙柱撑起巍峨穹顶。南谕皇帝萧衍高踞龙椅,冕旒垂下的玉珠遮住了他大半神情,唯见下颌绷紧的线条。殿中气氛沉肃,大周太子姬承天立于丹墀之下,一身玄色蟠龙常服,身姿挺拔如松。他身后,数十口沉重的乌木镶金大箱次第排开,箱盖尽启,珠光宝气瞬间盈满殿宇。东海夜明珠幽光流转,西域猫眼石璀璨夺目,南海珊瑚枝虬曲如血,成色极佳的黄金、美玉堆积如山,更有无数精巧绝伦的珍玩器物,将大周的富庶与“诚意”赤裸裸地摊开在南谕君臣眼前。
“陛下,”姬承天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里,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倨傲,“我大周新复旧都,百废待兴,愿与南谕结兄弟之盟,永世修好,互不侵犯。为表诚意,特奉上薄礼,并…”他微微一顿,目光如实质般扫过龙椅旁那道垂着珠帘的侧门,“愿求娶贵国长公主萧清璃殿下为太子妃。此乃两国之幸,万民之福。”
话音落下,殿内一片死寂。群臣屏息,目光在姬承天、皇帝萧衍以及那扇珠帘之间悄然游移。萧衍冕旒下的脸看不清神色,放在龙椅扶手上的手却缓缓握紧,指节泛白。
珠帘猛地一响,清脆的玉珠碰撞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一道绯红的身影疾风般卷了出来,正是萧清璃。她今日未施浓妆,只着一身如火宫装,更衬得肤光胜雪,眉眼间的英气逼人。她看也不看那满殿珠光宝气,径直走到丹墀中央,与姬承天遥遥相对,下颌微扬,目光如淬了寒冰的刀锋,直刺过去。
“太子殿下好大的手笔!”萧清璃的声音清亮,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在大殿梁柱间撞出回音,“三十车奇珍异宝,买我南谕一个公主?”
姬承天迎着她的目光,幽深的眼底翻涌着志在必得的炽热与偏执:“长公主风华绝代,当配天下至珍。此乃承天一片赤诚之心,愿以山河为聘,许卿一世荣华。”说罢将手中价值连城的玉簪递到长公主面前。
萧清璃随手拿起那支玉簪,“赤诚之心?山河为聘?”萧清璃嗤笑一声,那笑声清脆又冰冷,像碎冰砸在玉盘上,“好一个情深意重!可惜啊,”她抬手,挥动一片衣袖,“本宫的心,不卖!”
话音未落,她双手握住那支温润无瑕的玉簪两端,在满殿惊骇欲绝的目光中,猛地发力向膝上一磕!
“咔嚓——!”
一声刺耳欲裂的脆响!
价值连城的羊脂美玉应声而断,半截簪身跌落金砖地面,弹跳了几下,滚到姬承天脚边不远处,断口狰狞。
满殿死寂,落针可闻。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冻住了所有人的呼吸。群臣瞠目结舌,连萧衍也猛地从龙椅上直起了身,冕旒剧烈晃动。
萧清璃握着剩下的半截断簪,簪尖锐利,直指姬承天,绯红的衣袖在死寂中烈烈拂动,宛如浴火凤凰:“听着,姬承天!任你江山如画,珍宝如山,在本宫眼里,不过粪土!本宫宁可嫁江湖浪子,粗茶淡饭,纵马天涯,也绝不侍奉你这等心藏豺狼、目空一切的所谓君王!”她字字如刀,斩钉截铁,“带着你的‘诚意’,滚出南谕!”
“你——!”姬承天脸上的从容彻底碎裂,一股暴戾的血气直冲顶门,额角青筋突突跳动。幽深的眼底瞬间卷起骇人的风暴,那风暴深处,是毁灭一切的疯狂与偏执,死死锁住眼前这抹决绝的绯红。他猛地踏前一步,周身无形的气劲骤然爆发,殿中烛火齐齐向后倒伏,离得近的几个文官甚至被这股气势迫得踉跄后退,面色煞白。
“清璃!”龙椅上的萧衍终于厉声喝止,猛地站起,冕旒珠玉乱撞,“放肆!退下!”他脸色铁青,胸膛起伏,目光在暴怒的姬承天和倔强的皇妹之间扫过,最终化为一片深沉的冰寒和疲惫。
姬承天死死盯着萧清璃,那眼神如同要将她生吞活剥,刻入骨髓。半晌,他忽然发出一声极其压抑、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笑,那笑声在死寂的大殿里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好…好一个长公主!好一个‘宁嫁江湖浪子’!”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磨出来,带着血腥气,“今日之辱,姬承天,记下了!”他猛地一拂袖,带起一股凛冽罡风,将脚边那半截断簪震得粉碎成齑粉。目光最后剜过萧清璃决然的脸,不再看任何人,转身,玄色衣袍在满殿惊惧的目光中,裹挟着滔天杀意与阴鸷,大步流星地踏出紫宸殿。殿门在他身后轰然合拢,隔绝了南谕的日光,也投下了一道浓重的、不祥的阴影。
千里之外,落月城。暮色四合,沉重的铅云低低压着城头,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风雨欲来的湿冷土腥气。城西一处幽静的院落内,药香苦涩,几乎凝成了实质,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正房的门紧闭着,气氛比外面阴沉的天空还要压抑。江南苏家的嫡子苏玉衡,天骄榜上声名赫赫的“君子剑”,此刻全然没了平日的温润从容。他一袭月白锦袍沾了灰,倚着廊柱,手中那把名家题字的玉骨折扇被无意识地死死攥着,扇骨发出细微的、不堪重负的呻吟。他俊朗的眉头紧锁,目光定定地望着那扇紧闭的门扉,仿佛想穿透那厚重的木料,看清里面的情形。昨晚他还与古星河月下对酌,纵论天下,意气风发,不过一夜,竟已天翻地覆。
旁边石阶上,坐着一个抱着膝盖的少女。她一身湖水蓝的衣裙,身形纤细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苍白的小脸埋在臂弯里,只露出一双惊恐的大眼睛,像受惊的小鹿,泪珠无声地滚落,沾湿了衣袖。她是古星河没有血缘却胜似亲妹的张雪柠。此刻,她小小的身体微微发抖,嘴里无意识地喃喃着一个名字:“哥哥…哥哥…”脆弱得如同琉璃,一碰即碎。
廊下另一侧,一个高大的身影焦躁地来回踱步,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兽。江砚峰,古星河的生死兄弟,一身江湖浪子的落拓不羁此刻被浓重的忧色取代。他腰间悬着的酒葫芦早已空空如也,却仍被他烦躁地一把扯下,狠狠掼在青石板上!
“砰——!”
一声闷响,葫芦碎裂,残酒四溅,浓烈的酒气瞬间弥漫开来,却冲不散那沉甸甸的绝望。
“他娘的!”江砚峰低吼一声,声音嘶哑,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房门,“到底怎么样了?!秦霜!说话啊!”他猛地一拳砸在廊柱上,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就在这时,“吱呀”一声,房门终于开了。
一身素净青衣的秦霜走了出来,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额角鬓发被汗水濡湿,紧贴着肌肤。她纤瘦的身形微微晃了一下,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那双平日里总是沉静如水的眸子,此刻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一种近乎残酷的凝重。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的浮木。
秦霜的目光缓缓扫过廊下三张写满惊惶的脸,最终落在苏玉衡身上,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发出干涩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头砸在众人心上:
“他…筋脉寸断。”
“什么?!”江砚峰如遭雷击,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踉跄着扶住廊柱才没倒下,眼中瞬间一片血红。
苏玉衡手中那把名贵的玉骨折扇,“啪”的一声脆响,扇骨竟被他硬生生捏断了一根!断裂的玉茬刺破了他修长的手指,殷红的血珠渗出,他却浑然未觉,温润如玉的脸庞第一次失去了所有血色,只剩下震惊与茫然。
张雪柠猛地抬起头,那双盛满泪水的大眼睛瞬间失去了所有光彩,小嘴微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仿佛灵魂被瞬间抽离。她怀中抱着的一个青瓷小药碗,“哐当”一声脱手坠落,砸在石阶上,摔得粉碎。褐色的药汁溅开,如同泼洒的绝望。她只知道哥哥在皇宫就她受了重伤,只是想不到已经到了这种程度。
死寂。
只有张雪柠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抽泣声,细若游丝,却像针一样扎在每个人心上。
秦霜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哽咽,再睁开时,只剩下医者的决然。她摊开一直紧握的手掌,掌心躺着几枚细如牛毛、色泽幽蓝的金针,针尾兀自带着细微的嗡鸣震颤。
“寒玉金针探脉,针尾剧颤如泣……这是生机断绝、油尽灯枯之兆。”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宣判般的残酷,“若无逆天改命之药,强行续命……最多,三个月。”
三个月!
这三个字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心头。江砚峰喉头一甜,一股腥气涌上,又被他死死咽下,双目赤红,几乎要滴出血来。
“药…什么药?!只要能救他,刀山火海老子也闯!”他嘶吼着,像一头绝望的困兽。
秦霜的目光掠过他,落在苏玉衡惨白的脸上,缓缓道:“差两味药引。一味,生在大山极深处,瘴疠横行之地,名唤‘月见草’,其性至阴至寒,传说只开在灵蛇盘踞的幽谷,伴月而生,见日则枯,凶险异常。”她顿了顿,声音更低,更沉,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指向,“另一味……名‘星纹贝母’。此物非生于江河湖海,而是长在一种奇特的星纹蚌体内,只存于……江南,水泽灵气最为馥郁之地。此物性温润,却能化天下至阴至寒之毒,调和阴阳,重塑经络。”
“江南…星纹贝母?”苏玉衡失声低呼,捏着断扇的手指猛地收紧,断骨刺得更深,鲜血染红了月白的衣袖。他温润的眸子里,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震惊、难以置信,最终化为一片沉重的阴霾。他家族秘藏的典籍中,似乎模糊提及过此物,而那地方……他猛地抬头看向秦霜,秦霜也正看着他,眼神复杂,带着一丝无奈,一丝恳求,更多的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江南…苏家…”苏玉衡喃喃自语,脸色变幻不定。他猛地想起昨夜古星河醉眼朦胧时拍着他肩膀说的话:“玉衡兄,他日定要去你江南苏家叨扰,看看那‘君子如玉,衡定四方’的地方,究竟是何等钟灵毓秀!”言犹在耳,人已垂危,而救命的药引,竟指向了他一直引以为傲、却也暗流汹涌的家族故地!
江砚峰猛地一步走到苏玉衡面前,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声音嘶哑如砂纸摩擦:“苏玉衡!江南是你家地头!那什么贝母,你苏家有没有?知不知道在哪?!”他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双手不自觉地抓住了苏玉衡的前襟,力道之大,几乎要将那月白锦袍撕裂。
苏玉衡被他晃得身形不稳,断扇脱手掉落在地。他看着江砚峰眼中近乎疯狂的希冀和绝望,感受着衣襟上传来的、几乎要将他勒死的力道,心头一片冰凉混乱。苏家?那看似花团锦簇、钟鸣鼎食的江南世家,内里早已……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砚峰!放手!”秦霜厉声喝道,上前用力掰开江砚峰的手,将他往后推了一步。她转向苏玉衡,眼神锐利如刀,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沉重:“玉衡公子,星河的时间不多了。灵蛇谷凶险莫测,月见草尚需时日寻觅。眼下,唯有江南这一线生机,最快,最直接。”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无论那星纹贝母在苏家意味着什么,无论取它要付出何种代价,我们……必须去江南!”
角落里,张雪柠不知何时抬起了头,苍白的小脸上泪痕交错,那双失去神采的大眼睛定定地望着苏玉衡,里面是纯粹的、令人心碎的哀求,如同即将溺毙之人望向唯一的浮木。
苏玉衡看着张雪柠的眼睛,又看向秦霜眼中决绝的医者意志,最后目光扫过地上碎裂的酒葫芦、断裂的玉骨折扇、以及那滩刺目的药汁……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湿冷的、带着泥土腥气的空气似乎灌满了他的肺腑。他缓缓弯腰,拾起地上那柄断成两截的玉骨折扇,断裂处染着他自己的血。他用染血的指尖,轻轻拂去扇面上的灰尘。
“好。”他抬起头,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平静,“我带你们回江南。”
话音落下,天际陡然炸开一声闷雷!惨白的电光撕裂浓云,瞬间照亮了他温润脸庞上那抹从未有过的凝重与……一丝深藏的、不易察觉的痛楚。豆大的雨点紧接着砸落下来,噼里啪啦打在庭院青石板上,溅起浑浊的水花,也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风雨已至,前路茫茫。江南水乡的温婉烟雨之下,等待他们的,绝非坦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