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1)

周围鸦雀无声。

江澜遗世独立般直视荣和帝,终于等来他心中的忌惮、猜疑、心虚和隐隐发作的愠怒。

李魏荣惹回来的火终于烧到他心里去了。

江澜平静地疑惑道:“敢问各位大人,锦衣卫只听皇上命令,一应调度行事皆有制度可依,缉拿刑讯的皆是不臣之心。诸位大人方才口口声声说,锦衣卫不择手段,无人可知,是说我朝律法形同虚设,还是指责皇上构陷忠臣?”

此话一出,那些心虚像火药桶被点燃了引子,刚才还在言之凿凿的人全都怕这火药炸在自己手中,忙不迭地表忠心,顾不上继续讨江澜的罪。

一直安静励安侯突然哈哈一笑,交握双手往左右转了转身:“诸位大人,皇上还没有说话呢,区区几句,怎就惹得你们又唱又跳,演这一出忠心不二的戏。”

有人深感被羞辱了,愤然指责道:“大殿之上,小侯爷休要在此胡言乱语,拿朝堂当民间戏台子。”

谢君乘挑眉看向这人:“难为你还能想出‘民间戏台子’这般委婉的词。”

那人分明想骂的是励安侯把拈花惹草的做派带到朝堂中,都恼羞成怒了,话到嘴边还顾着读书人那点体面。

“你……”这人满脸通红,偏偏左右都没人敢帮腔。谁不知道励安侯的做派?这会儿谁再敢说他,也是讨几句有辱斯文的话罢了。

荣和帝似乎终于听得不耐烦,喝道:“好了!你再胡来,朕赶你出去。”

谢君乘抿嘴站好,玩味的目光向江澜投过去,顿时一凝。江澜也在正抬眼看他,眼角似有若无的笑意转瞬即逝。

台下也顿时一片安静。荣和帝这句根本没实质的谴责,听着像一如既往对励安侯的宠爱,却让气氛变得意味不明。

王济林到底比下边的人更沉静几分,只回首看了一眼,压住身后的手忙脚乱,还是站得住立场:“皇上,此人妖言惑众,公然挑拨君臣,不轨之心可见一斑,望皇上三思。”

江澜借刚才那一下对视,看到王济林的怨。可她记得李魏荣行事狂妄,也从没动过都察院的大官,王济林和李魏荣怎么会有私仇?

把锦衣卫逼上绝路的那桩冤案中,惨死之人是进士出身,当时正凭一身才学声名鹊起。江澜只从李魏荣的只言片语中知道这些,至于那人被审问情形具体如何,她没经手就无从得知。

而看到王济林波澜不惊的面具之后隐藏着仇恨,江澜恰恰有了猜想。

今日正好要翻起这桩冤案。王济林这一眼来得巧。

“皇上,民女还要揭发一桩冤案。”

这一片死寂中似乎没人敢发声和出气。王济林面朝皇帝拱手正要阻拦,却听身后已经传来铿锵有力的声音。

大理寺少卿陆庭仲撩袍跪下,“皇上,臣以为,此人身上疑团重重,还满口胡言,意图不明,当收押严审。”

“陆大人,这案子当时可经了大人与刑部侍郎的手,如今这么急着将我关起来,心虚吗?”江澜侧身看向刑部尚书陆仪,“尚书大人,令公子当日的疏忽,大人会不会心中有数?”

陆仪脸色森热,只冷冷瞥了一眼,并不理睬,但心虚和害怕在江澜眼中一览无遗。

“皇上,关于此案,臣有本启奏。”副都御使元铮出列,呈上一份奏本,正等着荣和帝的意思。

元铮一出来,陆仪只能强忍轻叹。王济林蓦地回头看了元铮一眼,那藏于沉静神色中的埋怨和不满,让江澜意识到,元铮与自己不谋而合。

来得巧。

三法司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被一一被拎了出来。赵启听着四面八方传上来的话,正揉着眉心不知先从哪里听起,半晌才回过神来,把下面这个无人敢接话的摊子扔给了首辅周晖宜:“阁老怎么看?”

周晖宜一直静观事态,不发一语,这才缓缓站出来,“回皇上,都察院既然行监察之职,副都御使为冤案有备而来,且事关重大,且听元御史一说。”

荣和帝抬手比划,示意元铮将奏本先呈予周晖宜,

殿中的铜炉吐出青烟,在半空凝作明明灭灭的雾霭,转瞬又散于静寂中。

元铮俯首递上奏本,跪下道:“皇上,臣翻查进士张馗一案发现,李魏荣当时兼管北镇抚司,跳过刑科,未执驾贴就将人关进诏狱审问,且张馗是被关三日后才认了不臣之心和煽动言论一罪,本就存在程序不当、屈打成招、证据不足之疑。可案子事后到了刑部和大理寺,种种漏洞竟无人指出,直至张馗暴毙于诏狱,案件重新调查,才发现此案疑点重重,乃李魏荣僭越职权、滥用刑罚导致的冤案。臣以为,大理寺少卿和刑部侍郎当日经手此案时,均有稽核失察与臆断案情之过,有负于皇上信重,致使无辜者冤死狱中。”

元铮停顿于此,没有接着秉明一应追责事宜。因为刘昆已经下来从周晖宜手中取奏本,荣和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张馗的冤案与别的案子不同,此时弹劾两名重臣的过错,具体怎么处理,其实最终还要看皇上的意思。但照今日情形,他元铮的弹劾简直如有天助,话说得太过倒未必是好事。

陆庭仲和刑部侍郎蒋池已经跪着一言不发,早就对这些漏洞心中有数。陆仪身为刑部尚书,又是陆庭仲的父亲,自知两边都逃不过责任,也跟着跪下来。

李魏荣当时一倒台就激起千层浪,翻查昔年的冤假错案就让都察院忙得脚不沾地。何况锦衣卫越规办案本就不是第一次,陆庭仲以为没有人会盯着这点事情去纠察。

荣和帝紧锁眉头看着走向,听不到二人的半句申辩便已了然,生气的同时更觉心凉。张馗的事情诸多漏洞,两个年轻才俊身居高位,频频经手大案,甚至一眼就能看出这有问题,为何隐而不报,就由着张馗被冤,然后案子发作起来?

这不还是冲着李魏荣去!

这时,一直站在角落里的陆庭越见事情急转直下,父亲和兄长都跪在那里等候发落,立马出列跪下,说:“御史大人,那……那锦衣卫的行事向来逾矩,谁人敢劝,胡乱办案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情,为何此时才来追究?”

陆仪心中一阵剧烈的狂跳,正要回头让这蠢材噤声,却听上方传来一句怒喝。

“住嘴!有错不改还要摘别人的,朕看从今往后的千般过错万般疏忽,都不必追究了,都察院也不必奏本弹劾,一律按锦衣卫头上可好?”

荣和帝话一出,犹如一记惊雷,连着身旁的刘昆,所有人霎时悉数跪下齐声道:“皇上息怒。”

荣和帝微微喘气,向前倾身,目光直冲陆仪:“陆尚书,你平日就这般教育儿子?教他们这样疏于职守,颠倒黑白?”

陆仪父子三人在龙颜大怒中首当其冲,浑身震颤。陆仪抖着身躯往前匍匐了些:“皇上……犬子无德无礼,是臣教子无方,请皇上责罚。”

朝中都知道,陆家长子陆庭仲年轻有为,又得皇帝青眼,是朝中年轻一辈里的佼佼者。再稳稳当当几年,平步青云成为内阁的年轻力量也不是不可能。也正因为陆庭仲实在出众,陆仪才对陆庭越的不争气稍微宽慰几分。而荣和帝如今当庭骂陆仪教子无方,犹如剜心。

王济林深埋着头不敢吭声,荣和帝刚才那几句分明连着都察院也骂了,如今唯恐被人提起他王济林昔日十分看重张馗,有意招揽。

张馗骤然死在诏狱,王济林当时悲愤交加,加上本来就不满锦衣卫素来行事,如今终于等到机会,一气之下将锦衣卫的过往翻了个底朝天,一众言官参得李魏荣狗血淋头。

而江澜饶有兴致地欣赏周遭正在瑟瑟发抖的华服锦缎,只觉得有趣极了。原来,压死李魏荣的这桩冤案里,这么多人都栽了他一笔。那未曾谋面的张馗倒也算死得其所。

李魏荣在逃亡之际提起张馗,江澜才知道,张馗当时有名气,进了诏狱其实没有上刑。李魏荣知道外面风声鹤唳,不敢贸然动人,只是断了张馗两天的吃喝。

张馗起初一直不认,说那些大逆不道的话本是别人放他那里的,他压根没见过。但文弱书生吃不得苦头也经不起吓,才两天就改口认罪。

李魏荣还将案子移交了刑部,鲜少可见的谨慎。

谁知还没等到最终定罪,张馗就突然暴毙在狱中。

“我说没说谎,他们不信也就罢了,你还看不出来吗?这是他们和狗皇帝为了整死我才搞出来的!”李魏荣在一众亲信面前把江澜拉到眼前,眼里只有愤恨与不甘,咬牙切齿,“还要将我赶尽杀绝?莲花村这些蠢货不是打算悄悄报官么?咱们也别逃了,杀个痛快,我偏要他撕碎那点颜面,叫他难堪。”

江澜跪在晦暗中哂笑,火上浇油才好看。

“皇上,李魏荣固然罪行累累,死不足惜。可唯独这一件,他直至死前仍声称此案为栽赃陷害,是有人要趁形势不利之际除掉他。今日看来,这并非空穴来风。若真有人这样做,就是把主意打到了皇上的面前,这才是居心叵测,皇上应彻查此事。”

李魏荣就算曾是一把沾了冤魂血的利刃,也还是天子的刀。这把刀要用、要藏还是要毁,只能由皇帝说了算。

原先可以归咎于疏忽职守和李魏荣自作自受的桩桩件件,全成了另有所图的算计。

荣和帝在后知后觉的震惊之余,一手提着元铮的奏章徐徐起身,向台阶走了两步,定睛细看,仿佛一朝之间对台下的肱股之臣感到陌生。

他一言不发,但沉默的帝王之威更像不可见底的深渊,人人临渊而立,却无法辨识前路。

周晖宜旁观至今,感觉到身后重重目光压过来,道:“皇上息怒。”

人人都暗暗松了一口气,尤其是方才被死死勒在一起的三法司。满殿之中还能并且胆敢力挽狂澜的,也只有深受皇帝敬重的首辅。

荣和帝落座,居高临下的眸色晦暗冰冷,语气稍缓,“人人都道锦衣卫如暗夜杀神,行事狠戾,叫人惶恐,朕今日道觉得,在座诸位之所以惧怕,何尝不是因为自身行于暗夜呢?如此晦暗不明的朝堂,朕不怒,只是也和诸位一样惶恐不安。阁老有何见解?”

“皇上既然觉得晦暗不明,臣为内阁首辅,当为皇上燃灯三盏,以彰此殿‘明镜高悬‘。”

“好一个‘明镜高悬’。阁老请讲。”荣和帝将奏本放下。

“其一为招贤纳才之灯。各部人才紧缺问题由来已久,三法司乃大周法制之顶梁柱,至今仍有诸多席位空悬,寒门招贤之路急需开拓;其二为朝臣忠信之灯,奸贼狂妄与案牍堆积之下,臣想彼时大理寺与刑部已然殚精竭虑,皆是尽忠职守之人,并非存心失察,各部一如此心;其三乃君臣相得之灯,奸贼已死本是朝堂幸事,若因区区几句胡言又引发猜疑,人人自危,焉知不是另一桩大祸?臣斗胆请皇上切勿听信谗言。君臣相得,才有社稷安稳的底气。”

周晖宜这最后一盏灯用词急转,而荣和帝正是气头上,众人本松下来的一口气又提到嗓子眼。都知道他周阁老深受倚重,敢接住龙颜大怒,可说话还是常有不分轻重的时候。

周晖宜却对身后的目光置若罔闻,又一叩首,沉声如磬,敲打着身前身后的静默和深思:“皇上,此番冤案,臣也有督导不力之过,难辞其咎,臣请调离内阁首辅一职,改任国子监祭酒,为皇上广纳贤才。”

身后的沉寂顿时像被敲碎的玉盘,惊诧与惶恐展开于四面八方,沿着盘龙柱的缠绕落于龙首,指向御座。

荣和帝凝视两鬓发白的周晖宜,气也消了,起身顺着台阶走下去,站在周晖宜面前道:“有爱卿如此,是朕与大周社稷之幸,一桩冤案何至于此?阁老请起。”

江澜看得分明,此刻荣和帝的心中不见一丝猜疑与戾气,可见对这位鞠躬尽瘁的首辅乃真心爱重。可是,周晖宜四两拨千斤地解决了危机又借机推政,皇帝疑心一消,她这把火就灭了。

正当众人以为周晖宜该谢恩顺势结束今日荣和帝突击发难时,周晖宜却没起来,仍只是半跪着对荣和帝说:“皇上,各地寒门学子中不乏栋梁之才,只是缺了家世与机会。若选拔制度不改,沉疴弊病不除,埋没的是诸多真才实学之人,伤的还是江山社稷。”

荣和帝伸出的手顿时一僵,隐约哼了一声。这周晖宜的执拗真是不改分毫也不分场合。

为难之际,荣和帝瞥见后边的谢君乘正眨着眼睛看过来,鬼鬼祟祟又似乎不够胆量。荣和帝一想,这小子平日从来没个正经,但偶尔那一肚子坏水里也能说出几句中听的。

荣和帝拂袖指着他,俨然是平日的严父语气:“你有什么想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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