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这个词，对应的应是繁华还是热闹呢？
越青的指尖轻轻揪着云浚的衣襟，见他沉默，便也不再追问。可她的意识仍有些昏沉，体内似有一股灼热在隐隐翻涌，让她不自觉地往他怀里缩了缩。
云浚察觉到她的异样，低眸看她：“还难受？”
越青摇摇头，却又点点头，嗓音软糯：“就是……有点热。”
云浚眸色微沉，指腹抚过她的腕脉，灵力探入，竟发觉她体内仍残留着一丝诡异的浊息——那绝非寻常瘟疫，倒像是……母神的气息？云浚不敢置信，她到底承了母神多少灵力？又像是浊气？云浚瞧她无精打采的样子，便不再思考这个问题：“我重建了丽华殿，你还住那儿去吧。离我的书房近。”越青表示同意。
越青再次醒来时，丽华殿内已不见云浚身影。她伸手抚过身旁尚有余温的锦被，指尖突然蜷缩起来，像是被这份温度烫着了。殿内陈设极简，唯有窗棂上挂着的青铜风铃偶尔叮咚，衬得满室寂寥。她赤足踩在冰凉的白玉地面上，忽然被院中那方琉璃荷花池攫住视线。不过三五株瘦弱的小荷，却用整块天河琉璃砌成池壁，池底铺满鲛人泪凝成的明珠，在日光下流转着过分奢侈的华彩。
“原来你在这里...“她喃喃自语，鬼使神差地向池边走去。
第一步踏出时，袖中藏着的画像突然发烫。那是云浚的画像，此刻竟渗出细密水珠，仿佛在警示什么。可等她反应过来时，琉璃池面已泛起诡异波纹，池底明珠接连爆裂，炸开无数带着腥甜气味的银光。
“天君！“她仓皇转身呼救，却发现双腿正在融化。不是寻常的入水湿衣，而是血肉化作淡粉色的流浆，像春日里被雨水泡烂的桃花瓣，一簇簇坠入池中。更可怕的是，她竟在这剧痛中尝到一丝熟悉的甜腥——与那日误食的昆仑山参滋味一模一样。
池水漫过腰际时，她终于看清了真相。琉璃折射的光影里，自己正在变成一株通体血红的并彼岸花。花茎上缠绕着金色咒文，正是云浚平日批阅天书时常用的字迹。原来这根本不是荷花池，而是...
“锁妖池。“身后传来云浚破碎的声音。
他来得太迟了。池中只剩越青的头颅浮在水面，乌发如水草般散开，下面连着正在抽枝长叶的植物茎秆。更可怕的是，她颈间皮肤正在龟裂，露出内里翡翠般的妖骨——那是上古花妖才有的特征。云浚的指尖掐进掌心。四百年前那场禁忌的招魂术终究还是败露了。当时他用半数元神为引，从忘川捞回的不仅是越青的魂魄，还有她前世身为花妖的本源。如今这天界清气，正在将她打回原形。
“别看...“他抖开湛清色披风裹住水池，却听见越青发出幼兽般的呜咽。她的唇瓣正在变成花瓣，吐出的每个字都带着莲蕊的清香：“我是不是...本来就不是神仙？“
回答她的是云浚骤然倾注的百年灵力。银光如瀑笼罩丽华殿时，三十三重天外的凤凰台突然传来清越鸣叫。正在梳妆的凤凰天女捏断了金簪，铜镜里映出她骤变的瞳孔——属于神鸟的竖瞳正倒映着远方那团违逆天道的银光。
“去查。“她淡淡地说道，“看看是什么样的仙娥，值得天君耗损本源来养。“
而在无人窥见的暗处，锁妖池底的金色咒文正在褪色。那些云浚亲手写下的封印之下，隐约浮现出更古老的血色符文，像极了...青丘狐族的笔迹。
殿内沉香袅袅，金丝幔帐垂落，凤凰天后端坐于凤座之上，指尖轻叩扶手，每一声脆响都似敲在人心上。迦蓝跪伏在地，额头几乎贴到冰冷的玉砖，后背早已沁出一层薄汗。
“天后，迦蓝所知有限，实在不敢妄言……”他声音发颤，指尖不自觉地绞紧了衣袖。
天后垂眸，眼底金芒流转，似笑非笑：“哦？那你且说说，你知道些什么？”
迦蓝咬了咬唇，硬着头皮道：“那仙娥……偷吃了昆仑山参，天君亲自送她去了三十三天疗伤……”
“就这些？”天后嗓音轻缓，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
迦蓝身子伏得更低，几乎要贴到地上：“迦蓝……只知道这些了。”
天后指尖一顿，忽而轻笑一声，笑声却冷得刺骨：“看来，天君瞒得倒是严实。”
迦蓝不敢抬头，只觉殿内空气凝滞，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迦蓝退下，天后缓缓起身，赤金凤袍逶迤拖地，映得她面容愈发冷艳。她走到窗前，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丽华殿，眼底情绪翻涌。这些日子，天界流言四起。
有人说，那仙娥是丽华殿的主人，曾与天君有过一段旧情。
有人说，天君亲自为她疗伤，寸步不离，甚至不惜耗费百年灵力。
还有人说……那仙娥，根本不是仙。
可偏偏，无人敢在她面前提起三万年前的旧事。仿佛那是个禁忌，提了，便是触怒天颜。天后指尖掐入掌心，眸底金焰一闪而逝。她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女子，能让天君如此失态。
丽华殿外，清风拂过，卷起几片凋零的花瓣。殿门半掩，隐约可见内里陈设简朴，唯有院中那方琉璃荷花池，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奢靡得格格不入。天后缓步踏入，凤眸微眯，打量着这座沉寂多年的殿宇。
忽然，她脚步一顿。池边石阶上，残留着一抹淡粉色的痕迹——像是……融化的花瓣，又像是未干的血。她俯身，指尖轻触，那痕迹竟微微发烫，带着熟悉的气息。
——是云浚的灵力。
她眸色骤冷，抬眸望向殿内。“看来，本宫来得正是时候。”
丽华殿内，氤氲的灵气尚未散尽。越青半人半妖的形态蜷缩在锦被中，淡粉色的花瓣仍不时从发间飘落。云浚指尖的灵力倏然收回，转身时青色衣袂翻飞，方才的温柔已尽数敛去，唯余天君应有的威仪。
“天君。“凤凰立在殿门处，鎏金凤钗映着晨光，在地面投下细碎的影，“听闻您连日未朝，特来探望。“
云浚广袖一拂，案上堆积的玉简便自动归位：“有劳天后挂念。“
凤凰的目光掠过床榻上那抹身影，喉间突然发紧。“她......“凤凰的指甲掐进掌心，“当真是丽华殿旧主？“
殿外梨树被风吹得簌簌作响，几片雪白的花瓣飘进殿内，落在云浚肩头。他抬手拂去，声音轻得像在说给自己听：“她叫越青。“
凤凰突然笑了。原来这三万年的晨昏定省，都比不过一个名字的重量。
“您可知自己在说什么？“她指向床榻，鎏金护甲微微发颤，“那分明是......“
“是妖。“云浚截断她的话，转身时眸中星河倒转，“那又如何？“
这句话像柄利刃，将三万年的体面劈得粉碎。凤凰踉跄后退半步，鬓边步摇剧烈晃动，在脸上投下支离破碎的光影。
“您是九重天君！“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我从未想要这个位置。“云浚突然逼近，周身威压惊得殿外仙鹤纷纷逃窜，“若不是为了等她归来......“
凤凰的眼泪终于坠下来，在鲛绡裙上晕开深色的痕迹。她想起每个孤枕难眠的深夜，想起云浚批阅奏折时永远挺直的脊背，想起众仙称赞天君天后相敬如宾时，那人眼底永恒的疏离。
“那我呢？“她扯住云浚的衣袖，昂贵的云纹缎在掌心皱成一团，“这三万年的晨钟暮鼓，对您而言是什么......“
云浚只能沉默。殿内只剩下越青微弱的呼吸声，和窗外不断飘落的梨花。许久，他抬手拭去凤凰眼尾的泪，动作轻得像在碰触易碎的琉璃。
“梧桐。“这是她的小字，已有万年未曾被唤起，“若说这三万年还有什么值得......“
凤凰猛地别过脸。她太了解这个眼神——三万年来，他时常如此这般绝望和清冷地望着人间，望着天边。
“不必说了。“她松开攥得发白的指尖，后退时踩碎了满地梨花，“天君既已决意，凤凰......谨遵懿旨。“
转身时，她听见锦被窸窣的声响。那个半妖形态的少女似乎醒了，正用懵懂的目光望着他们。而云浚的背影，第一次在晨光中显出了几分凡人才有的疲惫。
这是他们三万年来第一次真正的争吵。或许彼此都倦了，新人的出现像一柄利刃，终于划破了长久以来精心维持的假象。
凤凰回到寝殿时，鎏金护甲在朱漆柱上刮出刺耳的声响。她以涅槃之火相胁，终于从老君口中逼出了那段往事。听完最后一个字时，她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空荡的殿宇里回荡，惊得檐下青鸟纷纷振翅。
原来她这三万年，不过是个荒唐的笑话。
她原以为云浚待她是不同的。那些百花丛中的过客，不过是天君应有的体面。她甚至早已备好了纳妃的章程，连未来神裔的教养都规划妥当——作为九天之后，这点容人之量她岂会没有？
可越青不一样。
天河畔的繁华林簌簌作响，凤凰倚在千年梧桐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树干。三万年了，她始终不敢回凤凰台。族中每月传来的玉简就堆在案头，不用看也知道写着什么——“神裔可有望？““血脉何时续？“那些烫金的字句像烙铁，在她心口烫出一个又一个窟窿。
而现在，那个女子回来了。不是什么人间飞升的小仙，是云浚心尖上珍藏了几万年的那朵花。多么可笑，她身上穿的嫁衣，枕边睡的夫君，甚至“天后“这个尊号，原本都是那个人的。到底是谁替代了谁？又是谁施舍了谁？
“娘娘，该回宫了。“仙娥轻声提醒，“今日是天君来双修的日子。“
凤凰指尖一颤，扯落几片梧桐叶。双修？这三万年来，哪次不是例行公事？他可曾有一次，是真心想要触碰她？但云浚还是来了。作为天君，他从不失约。待凤凰血脉重塑完成，这每月一次的义务便可终结。
寝殿内熏香袅袅，仙娥们早已退下。云浚端坐在玉榻边，青色衣袍映着夜明珠的光。往常这个时候，凤凰早该卸去钗环，披着素纱来为他宽衣。可今夜，她依旧盛装而立，九凤金冠在烛火下闪着冷光。
“今日是双修之期。“云浚抬眼，声音平静得像在谈论政务。
凤凰的护甲深深掐进掌心：“我以为天君忙着照料那位凡人，无暇前来。“
“本君既承诺助凤凰一族重塑血脉，自不会食言。“
“承诺？“凤凰突然笑了，眼角泛起绯色，“是啊，不过是为了履行母神的诺言，不过是为了报答我随军征战的功劳。三万年了，天君可曾有一刻......“
“梧桐。“云浚打断她，眸中星河微黯，“本君说过，绝不会弃你于不顾。越青之事，你何必如此计较？“
“计较？“凤凰猛地抬头，步摇撞出清脆的声响，“这些年来，我为你物色过多少名门贵女？哪次不是被你拒之门外？“
“那越青又有何不同？“
“因为我不想做她的影子！“鎏金广袖扫落案上玉盏，清脆的碎裂声里，凤凰终于撕开了三万年来的伪装，“正主回来了，替身该往何处去？这天后之位本该是她的，结发之妻本该是她！如今她回来了，我算什么？“
云浚皱眉：“你永远是九天之后。“
“不会变吗？“凤凰突然逼近，身上璎珞叮咚作响，“那我问你，可曾为谁摘过人间野花？可曾为谁露出那般温柔神色？可曾为谁违逆过天道纲常？“她每问一句，眼中金焰就盛一分，“我爱的二殿下，从来就不是一尊冰冷的神像啊。“
云浚沉默良久，终于起身：“今日你先歇息罢。越青我一定要纳，但你的一切，永远不会变。“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抚凤凰，只知道自己从未想过放手。可“不放手“对女人而言意味着什么？他或许永远不懂。
当云浚的身影消失在殿外时，凤凰缓缓滑坐在地。织金的裙裾铺开如残阳，映着她眼底渐渐凝结的寒霜。既然痛，那就一起痛吧。上古神族的骄傲在她血脉里苏醒——她岂能向一朵小花低头？这场博弈，才刚刚开始。
三十三天的流云缓缓流转，又是一个小周天过去。璃光伤势痊愈后，便来凌霄殿面见云浚。
“天君。“璃光拱手行礼，银发如瀑垂落肩头，在日光下流转着月华般的光泽。
云浚抬眼看他：“伤势如何？“
“已无大碍。“璃光唇角微扬，露出狐族特有的矜傲，“青丘南境毗邻南海，那些鲛人近来愈发猖狂。他们能飞天遁水，百年来蚕食我狐族领地。臣率众鏖战百年，才勉强将其击退。“
云浚指尖轻叩玉案，天河在他身后奔流不息：“为何不上奏？本君可派天兵助阵。“
璃光轻笑，眼角微挑，带着狐族与生俱来的傲气：“区区鲛人便要惊动天庭，日后青丘如何在神界立足？“
“倒是一如既往的倔强。“云浚摇头，“南海近来动荡不安，龙王怕是独木难支，你且多加留意。“
“天君放心。“璃光广袖轻拂，“青丘毗邻人间，自当守土安民。“
云浚望向远处昆仑方向，眉宇间染上几分凝重：“母神离去后，这天地间就剩你我、凤凰，还有魔界的大哥几位上古神尊了。这三界安稳，全系于我等肩上。“
璃光神色肃然：“臣定当竭尽全力。“
“有空...去看看大哥吧。“云浚声音微沉，“他自闭于魔界封印，已三万年未出了。“
璃光正要应下，殿门忽被推开。越青端着茶盏缓步而入，脸色仍有些苍白。她脚步虚浮，茶盏在托盘中轻轻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天君...“她轻声唤道，话音未落身子便是一晃。
云浚身形一闪，已至她身侧，一手稳稳扶住她的腰肢，一手接过险些倾覆的茶盏：“怎么不多休息？“
越青仰头望他，眸中似有星辰流转：“多日不见，心里...有些不安。“
这般亲昵，看得璃光眼角微跳。他轻咳一声：“天君若无他事，臣先告退。“
越青这才惊觉失礼，慌忙退开半步：“上神恕罪，小仙送您。“
云浚本以为璃光会拒绝，却见他定定望了越青片刻，竟点头应下：“有劳仙子。“
南天门外，云海翻腾。璃光侧目看向身侧的越青：“仙子芳名？“
“越青。“她轻声答道，发间一支青玉簪在风中微微颤动。
“仙子与天君...相识多久了？“
越青望向远处云海，眼中泛起迷蒙：“按人间时日算，不过月余。可总觉得...似已相识万载。“
璃光轻笑不语。狐族美人如云，人间绝色他见过无数，却从未有过此刻这般心绪。那日在三清池畔，见她奄奄一息的模样，竟让他这三万年来古井无波的心湖泛起涟漪。
“越青。“行至天门，璃光忽然驻足，“身子可大好了？“
越青一怔，随即浅笑：“多谢上神关怀，已无碍了。“
璃光指尖微动，一片青丘特有的琉璃枫叶飘落掌心：“三日后青丘丰收节，仙子可愿赏光？“
越青不解其意，只道：“若天君前往，小仙自当相随。“
璃光眸光微黯。他知道云浚从不参与各族庆典，却仍将枫叶递过：“届时恭候。“
说罢化作一道银光遁去，唯有那片枫叶在越青掌心流转着奇异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