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金色的阳光斜斜地穿过月华宫高耸的檐角,在空寂的廊柱间投下细碎的光斑。两只纤细的手紧紧相握,指尖因紧张而微微发凉。溪灵贴着雕花门框探出头来,乌黑的眼睛左右转动,确认四下无人后,才拉着赵叶轻手轻脚地溜出房间。
“你偷偷放我走,他们不会责罚你吧?”溪灵压低声音问道,说话时还不忘回头张望。她纤细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了力道,在赵叶手背上留下几道浅浅的红痕。
两人沿着朱漆栏杆快步前行,晨光将她们的影子投在青石地面上,随着步伐轻轻晃动。赵叶苍白的脸上沁出细密的汗珠,闻言轻轻摇头:“不会,今日……咳咳……不知为何教中众人皆离教而出……”她突然捂住嘴,瘦弱的肩膀因压抑的咳嗽而颤抖。
缓过气来,赵叶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却是带你逃走的好机会。”她停下脚步,扶着栏杆喘息,“我带你离开月华宫……咳咳……下山后的路就需要你一个人走了。”阳光下,她的脸色却苍白的很,“我身子弱的紧,走不了太远。”
溪灵突然停下脚步,晨风拂动她额前的碎发。她翻转手腕,将赵叶渗出细汗的手掌摊开在自己掌心,触到一片冰凉湿腻。
“你究竟得了什么病?”她的声音忽然提高了几分,在空寂的回廊上格外清晰,又立即警觉地压低,“我们族中有一奇虫,可医百病。”
阳光穿过雕花栏杆,在赵叶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微微喘息着,胸口起伏明显,不过短短百步的距离,额前的碎发已被虚汗浸湿。
“不如你随我一同回去,”溪灵急切地向前半步,晨光在她焦急的眸子里跳动,“我求我哥哥帮你治病?”
赵叶的手指突然收紧,她扯出一个笑容,嘴角却不受控制地轻颤:“这病……”一阵突如其来的咳嗽打断了她的话,单薄的身子弯成一张弓,咳得眼角泛起泪光。
待喘息稍平,她才继续道:“已经许多年了……”声音轻得像飘散的晨雾,“治不好的,何苦再费心神。”说着又要咳嗽,连忙用袖口死死捂住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肩膀在晨光中不住地颤抖。
晨光中,溪灵刚要开口坚持,腰间的双生铃却突然轻轻震颤,发出清脆的声响。她低头看去,铃铛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银光,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丝欣喜——那个中原少年果然来寻她了。
赵叶被铃声吸引,垂眸望向那只精巧的银铃,苍白的嘴唇微启:“这是……”话音未落,一阵凌厉的劲风突然从身侧袭来。
她还未及回头,颈间已触及一抹冰凉。晨光下,一柄黑红的长剑泛着冷冽的寒光,剑锋稳稳地贴在她纤细的脖颈上。顺着剑身望去,持剑的少年一袭黑衣,袖口被晨风吹得猎猎作响。他剑眉紧蹙,眸若寒星,整个人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散发着凛冽的杀气。
赵叶的呼吸微微一滞,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剑锋传来的寒意,以及少年身上那股凌厉的气势。晨风拂过,吹动她额前散落的发丝,有几根发丝甚至被剑气削断,缓缓飘落在地。
“不要伤她,她是来救我的!”溪灵的声音在晨光中骤然拔高,惊起檐角几只栖鸟。她一个箭步上前,纤细的手指紧紧攥住辛弃疾持剑的手腕。
剑光一闪,黑红长剑已然归鞘。赵叶颈间只余一道浅淡的红痕,在苍白的肌肤上格外醒目。
“失礼!”辛弃疾沉声道,躬身抱拳作揖以示歉意。晨风拂过,吹动他束发的黑色缎带。
不等赵叶回应,他已转身扣住溪灵的手腕,力道不轻不重却不容挣脱。青石板路上,两人的脚步声急促地回荡。
溪灵猛地后仰身体,绣鞋在潮湿的地面上擦出两道痕迹:“我还没和她道别呢!”
辛弃疾头也不回:“我已与人相约。”他的声音如同淬火的剑,既冷且硬,“先送你回族中,再折返与拜月一战。”说罢手腕一沉,不容抗拒地拉着少女继续前行。
晨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而赵叶仍站在原地,单薄的身影在空荡的回廊下显得格外孤清。
溪灵被拽着往前走,绣鞋踢起几颗细碎的石子。她撇了撇嘴,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那些人还说今日要用我性命举办月祭……哼,就算你不来,我哥哥也定会……”说到此处,她突然噤声,警惕地环顾四周,才继续道:“把那些坏人杀个干净!”纤细的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衣角。
辛弃疾恍若未闻,剑眉始终紧蹙。晨光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更添几分冷峻。他步履如风,黑色衣袂在晨风中翻飞,握着溪灵手腕的力道丝毫未松。
此刻他心中思绪翻涌:拜月教为何费尽心思掳人却又疏于防范?数日前在南疆各处大张旗鼓散布祭月消息又是何用意?这个看似单纯的少女,身上究竟藏着什么秘密……种种疑云如同山间晨雾,越是思索越是迷离。
辛弃疾当下心乱如麻,万般纠缠在一起让其心中越发烦躁,而他内心深处却越发觉得这众多事情汇聚在一起绝非那么简单,背后似乎酝酿着一个巨大的阴谋,而始作俑者,是拜月教还是那个人,还是说二者兼而有之?
思绪翻涌间,那日在镜城的记忆骤然浮现:潮湿阴冷的甬道里,辛弃疾紧握着溪灵颤抖的小手,在黑暗中疾奔。血腥味在喉间翻涌——他身上的伤口仍在渗血。
突然,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挡在面前。辛弃疾猛地刹住脚步,将溪灵护在身后。黑暗中,只能看见对方那对诡异的异色双瞳。
“你当真觉得带她离开是为她好?”面具后的声音沙哑低沉,在狭窄的甬道中回荡。
辛弃疾强忍剧痛挺直脊背,握着溪灵的手因失血而微微发抖,声音却掷地有声:“任其被人掳走困在此处,方是为她好?”
甬道顶渗下的水珠滴落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那人缓缓摇头,面具折射出幽暗的光:“世事繁复难理,而世人多是无知而以智者居,以是眼见明,耳闻真。故滋愤举行、言伐事。然天下事,自有因果之局。”面具之后的声音沙哑而冷冽,宛如此刻漆黑的镜城甬道一般迷远而深邃。
辛弃疾向前半步:“善恶分明,好坏难洽——这本就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长久的沉默,只有滴水声在甬道中回响。最终,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黑暗中,那道黑影也随之隐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辛弃疾双眉紧蹙,他将溪灵护在身后,试探着向前迈出两步。青靴踏在潮湿的石板上,溅起细微的水花。甬道内漆黑如墨,唯有壁上零星的镜石泛着幽蓝的微光,照出前方空荡的路径——那人竟如鬼魅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走!”他低喝一声,不容分说地拽起溪灵的手腕。少女冰凉的手指在他掌心轻颤,却乖巧地跟上步伐。两人在曲折的甬道中疾奔,辛弃疾的衣袂带起阵阵阴冷的风,在狭窄的空间里掀起细小的气流。只余身后的镜石地面上留下几滴暗红的血迹,很快又被黑暗吞噬。
记忆中的对话声犹在耳畔,一道清冷的女声突然划破晨间的宁静:“原来是你。”声音如冰棱相击,自前方回廊幽幽传来,“当日若非那女人求情,你又岂能活到今日!”
辛弃疾猛然回神,右手已本能地按上剑柄。晨光斜照下,一道素白身影立在回廊转角处。月华祭司的衣袍纤尘不染,在微风中轻轻浮动,面上薄纱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只露出一双寒潭般的眸子——那目光冷得仿佛能凝住晨露。
他清晰地记得这双眼睛。半月前,就在他带着溪灵返回族中的山路上,这双眼睛也曾这样冷冷地注视过他。当时林间的雾气还未散尽,这位拜月教的月华祭司带着数十教徒设下埋伏,剑锋所指之处,尽是杀机。
此刻,那双清月般的眼眸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瞳孔中映出他戒备的身影。辛弃疾感到背脊窜过一丝凉意,却仍挺直腰背,拇指轻轻顶开剑鞘三寸,寒铁与皮革摩擦发出细微的“铮”声。
辛弃疾薄唇紧抿,眉宇间凝起一道锐利的刻痕。他身形微沉,如同一道铁铸的屏障,将溪灵严严实实地护在身后。晨光穿过廊檐,在他紧绷的侧脸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
他清楚地记得半月前那一战——月华祭司素手轻扬间,漫山杜鹃的芬芳竟化作致命迷香,林间清风也成了惑人心智的魔音。那诡谲的巫术,至今想起仍令他脊背生寒。
“束手就擒吧,中原人。”月华祭司广袖轻拂,素白衣袂在晨风中泛起涟漪般的波纹。她眸光微垂,“想来,你一身的伤还没有完全痊愈吧?”声音轻柔,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廊下的晨露突然凝结成霜,她缓步向前,足尖点过之处,青石板上绽开细小的冰晶。“今日,你们谁都走不了。”这句话说得极轻,却让周遭温度骤降。
她其实早已在此等候多时,只不过要等的人迟迟未至,倒让这个中原少年抢先一步闯入了局中。
溪灵纤瘦的身子紧贴在辛弃疾背后,细白的手指死死攥住他的左袖,指节都泛出青白。辛弃疾侧首回望,晨光透过廊檐的间隙,在女孩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仰着脸,乌黑的眸子里盛满惊惶,长睫不住轻颤,如同受惊的幼鹿。那双攥着他衣袖的小手,正传递着细微却急促的颤抖。
辛弃疾右掌轻覆上她冰凉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这个动作让溪灵浑身一僵,眼眶瞬间通红,蓄满的泪水在眼底打转,将落未落。她咬住下唇,生生将呜咽声咽了回去,却掩不住眸中破碎的光。
见状,辛弃疾冷峻的眉目忽然柔和下来,唇角勾起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原来这小丫头,是怕自己将她弃于此地。他屈指轻弹了下她光洁的额头,动作很轻,却让那颗悬着的泪珠终于滚落,在晨光中划过一道晶莹的弧线。
“放心,”辛弃疾的声音低沉而坚定,褪去了往日的冷硬,像春风拂过冰封的湖面,“今日,无论如何我都一定带你走。”他抬手轻轻拭去溪灵颊边未干的泪痕,指腹粗糙的茧子蹭过她细嫩的肌肤。
溪灵仰起脸,看见晨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和的暖色。那双总是冷冽如寒星的眼眸,此刻竟泛着她从未见过的温和波光。
辛弃疾转身的瞬间,衣袂带起一阵微风,惊落廊檐下一片晨露。他右臂向后舒展,缓缓抽出背上的长剑。剑刃与鞘壁摩擦的声音在静谧的晨间格外清晰,如同冰面裂开的第一道细纹。阳光落在渐渐出鞘的剑身上,折射出一道冷冽的弧光,照亮了他骤然凌厉的眉眼。
晨风微拂,月华祭司面前的轻纱如流水般泛起细微的涟漪,却又在转瞬间恢复平静。她双手交叠置于身前,姿态优雅从容,仿佛眼前翻涌的剑气不过是春日里的一缕微风。
辛弃疾手中的长剑微微震颤,剑锋上缠绕的猩红剑气如火焰般跃动,将周围的空气都灼烧得微微扭曲。可月华祭司只是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眸光清冷如月,不起丝毫波澜。
两人之间不过数步之遥,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界限——一边是蓄势待发的凛冽杀机,一边是如寒潭般深不可测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