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如刀,自五岭山脉嶙峋的隘口呼啸灌入,卷起地上冻结的雪沫,抽打在墨君笛单薄的青衫上。他勒住座下焦躁刨地的墨骊马,目光穿透呼啸的雪幕,投向隘口之外。
视野骤然开阔。
下方,不再是连绵无尽、吞噬生命的莽荒山峦,而是一道被风雪模糊了轮廓的巨大峡谷。峡谷对面,大地以一种近乎蛮横的姿态铺展开去,直至目力尽头那灰蒙蒙的地平线。这便是天幕帝国的疆土,南堂大陆的心脏。只是如今,这颗心脏似乎跳得虚弱而混乱。
“哥,那就是百灵?”墨清舞清冷的嗓音在风里几乎被撕碎。她裹紧了雪白的狐裘斗篷,只露出一双沉静的眸子,望着峡谷对面一座匍匐在巨大阴影下的城池轮廓。那阴影来自城池后方拔地而起、连绵不绝的灰白山脊,如一道沉默的屏障,将百灵城半拥在怀,也将其隔绝在帝国的核心视野之外。百灵城,九都之一,孤悬西北,毗邻远荒雪原,正是他们归国计划的第一块踏脚石,也是最边缘、最荒凉、最可能被遗忘,也最可能暗藏汹涌的一块。
“嗯。”墨君笛应了一声,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他抬手抹去眉睫上凝结的冰霜,露出那张年轻却过分沉静的脸。长途跋涉的风霜刻痕犹在,却掩不住骨子里那份属于墨氏皇族的清贵与锐利。只是这份锐利,此刻深藏于古井般的眼底。离开太久,久到皇城里的窃窃私语早已盖过了他这位皇长子的名号。帝都九都,权贵倾轧,他这位“失踪”归来的前太子,手中无兵无权,贸然踏入那权力的漩涡中心,无异于自寻死路。唯有从这帝国版图的边缘开始,借百灵之地,借百灵之兵,借百灵之民望,才能一步步撬动那已然锈蚀的权力巨轮,重聚散落的帝国之力。百灵,是起点,是基石,更是棋盘上至关重要的一枚孤子。
“百灵帝将,镇守西北门户的‘山魄’石崇…此人刚愎,只认实力与军功,不好打交道。”一直沉默的墨沉开口,声音清冽如冰泉,驱散了寒风的几分喧嚣。他裹着件半旧的玄色大氅,身形略显单薄,脸色是一种常年不见日光的苍白,唯有那双眼睛,深邃得仿佛能吸尽所有光线,此刻正专注地看着百灵城的方向,仿佛在丈量城墙的高度,计算守军的轮换,推演着城内每一股暗流的走向。“要让他低头,光凭我们三个的名字,不够。”
墨君笛没有回头,只轻轻颔首。墨沉的分析,从未出错。他这位看似孱弱的三弟,胸中丘壑,智计百出,是他手中最锋利的无形之刃。
“二哥那边,应该快到远荒边境了。”墨清舞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提起墨青洛,墨君笛眼底终于掠过一丝波澜,极快,却沉重如铁。为了这盘棋局,为了迷惑那些潜藏在暗处的毒蛇,墨青洛选择了最凶险的一条路——背负“叛逃”之名,孤身潜入远荒帝国。那是雪狼的巢穴,是辰煞组织暗中渗透的泥潭。兄弟反目,刀剑相向的戏码,要用淋漓的鲜血和刻骨的恨意来演绎,才能骗过那些多疑的眼睛。每一次想起墨青洛策马冲向远荒风雪深处那决绝的背影,墨君笛的心都像被冰冷的铁爪攥紧。
“他选的。”墨君笛的声音依旧平稳,唯有握着缰绳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泛白,“活下去,带着我们需要的东西回来。”这是命令,更是兄弟间无言的托付。
墨沉的目光从百灵城收回,落在墨君笛紧绷的侧脸上,那深邃的眼底,有计算,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认同。
寒风再次卷起更大的雪浪,扑向隘口。墨君笛猛地一抖缰绳。
“走!”
墨骊马长嘶一声,四蹄腾空,率先冲下陡峭的山道,马蹄踏碎冰棱,溅起雪泥。墨沉与墨清舞紧随其后,三骑如同三支破开雪幕的利箭,射向那片被帝国遗忘、却又即将掀起风暴的孤城——百灵。
……
百灵城的城门,由一种此地特有的“沉铁木”打造,厚重得仿佛与背后灰白色的“屏风岩”山体融为一体。岁月的痕迹和无数次风雪、刀兵的洗礼在门板上刻下深深的沟壑,颜色沉淀成一种近乎凝固的暗红。守卫的兵士穿着厚重的皮甲,甲片缝隙里塞满了御寒的皮毛,只露出冻得通红、带着警惕的眼睛。他们手中的长矛并非精钢所铸,而是某种不知名巨兽的腿骨打磨而成,矛尖闪烁着幽冷的寒光,带着一股荒原特有的粗粝与血腥气。
墨君笛三人交了象征行商身份的铜符——粗糙伪造,但足以应付边城盘查。入城税是几块成色普通的碎银,换来守卫一声不耐烦的呵斥:“快滚进去!别堵着门!”
踏入城门甬道,光线骤然昏暗,混杂着牲畜、皮革、劣质酒和未洗净血腥的浑浊气味扑面而来,浓郁得几乎粘稠。甬道两侧,倚靠着三三两两神情麻木、裹着破烂皮袄的流民,眼神空洞地望着他们,如同望着几块会移动的肉。更深处,是此起彼伏的喧闹声浪,像一头受伤巨兽在低吼。
穿过甬道,视野豁然开朗,却又立刻被拥挤和混乱填满。
百灵城的内城,远非想象中的帝国雄城气象。
街道狭窄而扭曲,两旁挤满了低矮的、用巨大石块和泥浆胡乱堆砌的房屋,许多屋顶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压得房梁吱呀作响。街道中央的积雪被踩踏成肮脏的泥浆,混杂着牲畜的粪便和不知名的污秽。叫卖声、争吵声、铁匠铺的敲打声、酒馆里粗野的划拳声……无数嘈杂的噪音汇成一股巨大的洪流,冲击着耳膜。
穿着臃肿皮袄的猎人扛着滴血的兽尸穿行;背着巨大包裹、风尘仆仆的行商在拥挤中咒骂;穿着破旧皮甲、眼神凶狠的佣兵聚在酒馆门口,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路人的钱袋。空气里弥漫着劣质麦酒、烤焦的肉、牲口粪便和一种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血腥味。秩序在这里是奢侈品,力量才是唯一的通行证。
墨君笛的目光锐利如鹰隼,不动声色地扫过街道。他看到了墙角蜷缩着冻僵的乞丐,看到了巷口一闪而过的、带着不怀好意窥视的眼神,也看到了几处挂着不同标识的简陋店铺门前,聚集着气息剽悍、明显训练有素的护卫。那是城内几股地头蛇势力的触角。整个百灵城,就像一座在风雪和混乱中勉强维持着微妙平衡的火山,压抑、躁动,随时可能喷发。
“比预想的还要糟。”墨清舞微微蹙眉,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她雪白的狐裘在这样污浊的环境里显得格格不入,引来不少贪婪或淫邪的注视,但接触到她那双平静无波、却隐含冰棱的眼眸时,又都讪讪地缩了回去。
墨沉落后半步,那双深潭般的眼睛仿佛蒙上了一层薄雾,视线并未聚焦在具体的某个人或某件事物上,而是以一种近乎漠然的态度,接收着周围环境投射出的所有信息碎片——商贩吆喝的频率变化、佣兵交谈时某个突然压低的声音、空气中那一丝过于新鲜的、被劣质酒气掩盖的血腥味来源方向、某个窗口一闪而过的窥探目光停留的时间……这些杂乱无序的碎片,正被他脑中无形的筛子飞快地过滤、归类、推演。
“去‘老石记’。”墨君笛的声音打破沉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驱马转向一条更为狭窄、也更显肮脏的岔路。那是百灵城消息最灵通,也最鱼龙混杂的落脚点,一个由退役老兵石老倔开的小客栈兼酒馆。那是墨沉通过某些隐秘渠道,在离开五岭前就定下的唯一联络点。
马蹄踏在泥泞的冻土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碾过路中央一小片颜色格外深暗、尚未完全冻结的泥渍。
墨沉的目光在那片深渍上停留了一瞬,如同蜻蜓点水,随即移开。他苍白的手指在宽大的袖袍内轻轻捻动,仿佛在计算着某种无形的筹码。
“血腥味,”他清冷的声音几乎被淹没在街市的喧嚣里,只有墨君笛和墨清舞能听清,“新鲜,不超过两个时辰。混合了…一种北地雪狼皮硝制过度的味道。”
墨君笛握着缰绳的手纹丝不动,眼神却骤然冷冽如百灵城外万年不化的冰川。
雪狼皮…这是远荒雪原帝国边境部落最常使用、也最具标志性的御寒之物。辰煞的触角,或者说,雪原帝国渗透进来的爪子,已经伸到了百灵城内,而且,刚刚染了血。
墨沉没有再说一个字,只是那低垂的眼帘下,深邃的眸光无声流转,仿佛一张无形的大网,已悄然撒向这座混乱之城的最深处。风雪的呼啸被隔绝在城墙之外,而城内无形的风暴,已在血腥味中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