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在哪里呀?春天在哪里?春天在那湖水的倒影里,映出红的花呀,映出绿的草,还有那会唱歌的小黄鹂……”梧桐叶打着旋儿,一片、两片……簌簌地落在东区幼儿园门口青灰色的石板路上。白墙上,孩子们用金黄的银杏、赭红的枫、深褐的梧桐拼贴出的剪贴画,在午后略显苍白的秋阳下,闪烁着一种稚拙而蓬勃的光芒,像一首凝固在墙上的童谣。
“同学们注意啦!”刘老师拍了拍沾满彩色粉末的手掌,粉笔灰簌簌落在她颈间那条温暖厚实的姜黄色羊毛围巾上,留下点点斑斓的印记。“这次《春天在哪里》的创意绘画比赛,我们要把看不见的春天画在画纸上。”她眼神里闪烁着期待的光芒,仿佛孩子们手中无形的画笔真能捕捉到那个飘渺的季节。“把春天画下来,春天那柔软的风,缤纷的花,啁啾的鸟鸣……它们像水一样无形,像光一样瞬息万变,这怎么画吗?”云深坐在椅子上,眼睛里满是困惑,风从敞开的窗户溜进来,带着清冽的秋意,仿佛也在低语着这个难题的深奥。
午饭的香气弥漫在小小的餐厅里——清炒莴笋丝的爽脆,鲫鱼汤的浓白鲜香,都未能完全驱散他心头的云雾。“云深,在想什么啊?”母亲林芳放下筷子,目光温柔地落在儿子脸上,轻易就捕捉到了他眉宇间那缕与年龄不甚相称的沉思,那沉思,像一片过早飘落的叶子,停驻在他清澈的眼底。云深像是找到了堤岸的缺口:“我们幼儿园要画画比赛,要画有关春天的画。妈妈,春天怎么能画下来呢?它又不像苹果,可以摆在桌子上让人看个仔细。”
林芳笑了,她夹了一筷子嫩绿的莴笋丝放到云深碗里:“傻孩子,春天当然不能像苹果那样直接画下来。但是,你可以画那些能让人一看到,就立刻想到春天的事物呀。”她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仿佛被水洗褪了色的天空,仿佛在记忆中搜寻着什么,“就像……就像古诗里写的。唐代大诗人杜甫有一首诗叫《春夜喜雨》,里面有一句‘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你看,他没有直接写春天多么美,而是写了一场春雨。春雨、夏雨、秋雨,都是雨,可它们带来的感觉多么不同。春雨是悄悄的,它让万物复苏,这就是春天的感觉。”
“让人看到就想到春天……”云深喃喃地重复着,眼睛渐渐亮了起来,“用一个情景代表春天!花朵和草地……”他随即又摇摇头,“不行不行,大家肯定都会画花花草草,太普通了。我要画不一样的!”林芳看着儿子认真又倔强的样子,忍不住又笑了:“想法很好。可是云深,现在是秋天了,马上冬天就要来了,我们身边好像都是秋天的痕迹呀。”“秋天……”云深的眉头又微微蹙起,“那我就去寻找不一样的春天的痕迹,它肯定藏起来了。”
午后的东区公园,像被浸泡在一杯放凉了的红茶里。阳光稀薄,带着一种疏离的暖意。云深独自沿着环抱人工湖的木质栈道慢慢走着。脚踩在厚木板上,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湖面失去了夏日的丰盈与活力,呈现出一种近乎停滞的灰绿。零星的枯荷残叶漂浮其上,偶尔一阵微风吹过,它们也只是懒洋洋地晃动一下,便又归于沉寂。云深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水面,忽然,一尾灵动而鲜艳的红影在一大片卷边枯叶下游弋而过!
是鱼!一条红鲤鱼!云深的心猛地一跳,他立刻跪坐在栈道边缘,小手紧紧抓住冰凉的木栏杆,探出半个身子,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那片枯叶下的水域。浑浊的水中,无数折断的荷杆参差地矗立着,无声地诉说着夏日那场盛大花事凋零后的颓唐,水波晃动,倒映着灰白低垂的天空和他自己模糊的身影。那条狡猾的红鲤,灵活地扭动身躯,钻进了更深处密集的荷杆丛中,消失不见,只留下水面几圈迅速扩散又迅速平复的涟漪,证明它曾来过。
云深没有失望,他蹲下身,长久地凝视着这片水下的废墟,那些嶙峋的断杆,那些沉入水底的残叶。一阵稍强的秋风毫无预兆地掠过湖面,平静的水面瞬间被揉皱,天空的倒影碎裂成无数闪烁不定的光斑。几片金灿灿的银杏叶,如同被风从遥远的金色梦境中撕下的书签,打着旋儿,坠入水中,这些属于衰败与飘零的颜色,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动——一种超越了具体物象的生命韵律,一种关于毁灭与重生,由枯寂与坠落共同演绎的,焕发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属于“生”本身的奇异光彩。紧贴着粗糙木桩底部、湿漉漉的泥土与冰凉的青石板缝隙里,一片毛茸茸的、鲜润欲滴的绿意,猝不及防地撞入了他的眼帘,是苔藓。它们细小得如同大地最微末的呼吸,卑微地蜷缩在阴暗潮湿的角落。然而,那绿色在周遭一片萧索的枯黄与灰褐中,这抹绿不需要花朵的娇艳,不需要绿叶的舒展,只是这样沉默地、紧紧地贴着大地,用最原始的色素,宣告着生命本身的韧性。春天,原来并非遥不可及。
一群灰羽的麻雀,如同被风扬起的尘埃,“扑棱棱”地不知从何处飞来,落在路旁几棵光秃秃的梧桐树枝上,发出细碎而急促的啁啾声,云深停下脚步,安静地注视着这些忙碌的小生灵。它们小小的身体在寒风中微微瑟缩,眼睛闪烁着机警的光。一只体型稍大的麻雀似乎是吃饱了,它抖了抖蓬松的羽毛,猛地振翅而起,小小的翅膀奋力拍打着空气,发出“噗噗”的轻响。它轻捷地掠过云深的头顶,它没有停留,也没有盘旋,只是义无反顾地朝着南方,朝着那更远、更深邃的天空飞去。小小的灰点越飞越高,最终融入那片铅灰色的、浩瀚无垠的天幕,消失不见。南飞,正是为了逃离这即将到来的凛冬,去抵达远方那个温暖湿润、花木葱茏、充满无限生机的春天吗?
春天原来从不曾真正消失,它只是被生命以不同的方式守护着。被迁徙的鸟儿用翅膀带去了更远的南方;被蛰伏的虫用休眠埋进了更深的地下;也被那些像栈道缝隙里的苔藓一样沉默的生命,用最坚韧的绿意,坚守在每一个可能被遗忘的角落。它从未离开,只是在等待一次更盛大的绽放。云深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寒意的空气,胸腔里却涌动着一股暖流。他明白了,他要寻找的春天,不是表象的花红柳绿,而是这种潜藏在万物深处的生命力本身。
晚饭后,姥姥家角落那个高大的储物柜。他搬来小凳子,踮起脚尖,努力地向上够着最顶层,指尖终于触到了一个冰凉、沉甸甸的铁皮盒子。盒身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岁月的痕迹清晰可辨。打开,里面杂乱地躺着长短不一的油画棒,许多颜色已经磨损得只剩下短短一截。他想起白天教室里,彩色纸风铃在窗口被微风吹得轻轻摇晃,发出细碎如私语的声响。他坐在自己的小课桌前,面前摊开的画纸上,只孤零零地画着半棵用草绿色涂得深浅不一的树,那支可怜的绿色油画棒已经化成了一小团失去形状的蜡泥,软塌塌地躺在盒子里。“春天要有七种颜色才行……”他记得刘老师的话。他的盒子里,现在只剩下可怜的五种颜色了——朱红、橙黄、深蓝、褐色,还有一支几乎秃头的白色。“妈妈记得单位的库房里好像有一盒彩铅,颜色挺多的,明天我去找找。”林芳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带着安抚的意味。
教学楼走廊的声控灯随着母子俩急促而轻快的脚步声次第亮起,投下长长的、跳跃的影子。库房里弥漫着旧纸张和尘埃混合的气息。林芳小心地拂去一个纸箱上的灰尘,打开。在几本封面泛黄的旧相册和一沓字迹已有些洇开的信笺下面,一个深蓝色的、沉甸甸的铁盒显露出来,盒盖边缘反射着走廊灯光清冷的光泽。“找到了!”林芳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小心翼翼地将盒子取出,递到早已翘首以盼的云深手中。
深蓝色铁盒“咔嗒“打开,三十六支削得尖尖的彩色铅笔,那色彩之丰富、之细腻,远超云深的想象!薄荷绿、罗兰紫、松石蓝、橄榄绿……甚至还有几种他叫不出名字的奇妙过渡色。彩铅盒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吴云深蜷缩在姥爷的藤椅里,指尖忽然触到盒子底部凹凸的纹路。翻转过来看,银色贴纸上印着两行神秘的文字,那绝不是他认识的汉字。
“姥爷!姥爷!这是什么字?”云深举着盒子,跑到姥爷面前,指着那两行奇异的字母。姥爷瞄了一眼,手指抚过铅身刻着的西里尔字母,“这是俄文。”姥爷放下报纸,摘下老花镜,接过盒子,凑近灯光仔细端详。他布满岁月痕迹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庄重的意味,轻轻抚过那些西里尔字母的凹痕。良久,一丝遥远的情绪掠过他深邃的眼眸。“上面写着……”他的手指点着第一行,“‘赠予我的萨沙’”又移到第二行,“大概是制作者的印记或者一句祝福语。”“萨沙?”云深轻声重复着这个陌生又带着异域风情的名字,小脸上写满了好奇,“姥爷,萨沙是谁?他现在在哪呢?”
姥爷的目光从银色的字迹上抬起,投向窗外那深邃无垠的夜空,仿佛目光能穿越时空的阻隔。“萨沙啊……”他的声音变得悠远,“也许是这盒彩铅从前的主人。”姥爷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似乎裹挟着遥远国度的风雪,“也许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也许……”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云深的眼睛上,“就像这盒彩铅一样,经历了很多很多的故事,走过很长的路,最后在这里,帮你找到了春天的颜色。”他的目光深邃而柔和,“你看,画笔会记得它走过的路,画纸也会记住你赋予它的故事。萨沙的春天,和你的春天,现在,都在这里了。”
彩铅的笔尖触碰纸面,发出“沙沙沙”的轻响,如同蚕在寂静的夜里,温柔而不知疲倦地啃食着桑叶。窗外的世界,秋叶正在飘落,带着告别的萧瑟;而洁白的画纸上,一个永恒的春天正在笔尖下诞生、蔓延,它找到了所有藏起来的、属于生命的色彩。“来,云深,用这支蓝画天空,”他的指甲轻轻点过素描纸的右上角,“但要记得,留些空白给云。”
姥爷俯下身,粗糙却异常稳定的手指捏起一支削尖的柠檬黄铅笔,在纸上轻轻示范:“看,要画梨花瓣,”他的笔尖轻盈地勾勒出柔和的轮廓,云深屏息凝神,学着姥爷的样子,先用柠檬黄打底,再用那支橙黄铅笔,在花瓣的尖尖处轻轻扫过,果然,那花瓣瞬间就有了生气。画纸渐渐被各种层次的绿色所覆盖。云深用橄榄绿叠着翠竹青,一层层耐心地渲染出门前那棵饱经风霜的老槐树虬劲的枝干和初绽的嫩叶;用薄荷绿淡淡地晕染出草地上氤氲的薄雾。当他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支快要用秃的白色油画棒,在槐树新叶的尖尖上、在草叶的露珠里,点出灵动的高光时,姥爷眼中闪过一丝赞赏的光芒。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姥爷没有用彩铅,而是拿起了云深旧盒子里那支秃头白色油画棒旁边、一支同样短小的橙黄油画棒。他用手指捏住它,在云深画好的、浓荫初成的槐树树杈间,看似随意地涂抹、揉擦。奇迹发生了!一团蓬松、温暖、带着颗粒质感的橙黄色块在绿色的枝叶间浮现出来。“这是……”云深惊讶地看着。姥爷笑了:“这是去年深秋,忘了飘走的一片老银杏叶。它舍不得离开,就在树杈上打了个盹儿。现在春天来了,新叶都冒出来了,它醒啦。”
“姥爷,”云深忽然停下笔,指着盒底那两行弯弯曲曲的银字,打破了一片沙沙的宁静,“萨沙……他用这些笔画过春天吗?他的春天是什么样子的?”姥爷微微一怔,随即,一种更深的温柔覆盖了眼底的波澜。他拿起一支饱满的“生赭”色铅笔,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在云深用“松石蓝”铺就的清澈小溪旁,娴熟地勾勒出几块长着深绿苔藓的石头。“也许,萨沙的春天里,也有这样的小溪,溪水很凉,带着高山融雪的气息。他用‘苔藓绿’画石头上的青苔,用‘天空蓝’画远处雪山融化后流下来的溪水……”姥爷的笔触沉稳而充满细节,几块石头瞬间有了生命和地域的特征。“你看,春天的颜色是相通的。萨沙的溪水和青苔,和你发现的栈道下的绿意、湖里的鱼,都是春天不同的样子。它们都在这盒彩铅里,现在,也都在你的画里了。”
云深拿起那支无比珍贵的“罗兰紫”,屏住呼吸,开始勾勒记忆深处、窗外那株海棠花最外层花瓣的轮廓。他要画出那种带着露珠的淡粉。他小心翼翼地用罗兰紫打底,再轻轻叠加一点点稀释的朱红,最后用那支秃头白色油画棒在边缘处极轻地点擦,一片片娇嫩的海棠花瓣,就这样在纸上层层叠叠地绽放开来。油画棒与彩铅,在这一刻奇妙地交融,暖黄的灯光如同舞台的聚光灯,笼罩着藤椅旁一老一少的身影。他们共同沉浸在这片由色彩和想象构筑的永恒春天里。
画面上,老槐树枝繁叶茂,草地青翠欲滴,点缀着几朵用饱满的朱红和活泼的珊瑚橙精心点染出的生机勃勃的小野花。最夺目的,是那株用罗兰紫、薄荷绿、一点点朱红和秃头白笔层层晕染、细心雕琢出的海棠花!它在画纸的一角灼灼盛放,层层叠叠,娇艳欲滴,仿佛将所有存在于记忆和想象中的春意,都永远地定格在这方寸之间。它不再仅仅是花朵,它是春天本身,是生命轮回不息的辉煌见证。
“妈妈!快看!”云深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和骄傲,他跳下藤椅,高高举起那幅倾注了他所有发现和姥爷智慧与温情的画作,冲向正在厨房收拾的林芳,“春天!我画出来了!”林芳闻声转过身。她的目光首先被那幅充满蓬勃生机的画作牢牢吸引。那浓淡交织的绿意,那娇艳欲滴的海棠,那不知名却倔强的小野花……每一处细节都诉说着一个孩子对春天最独特的领悟。
她的视线缓缓移动,落在了儿子手中那个静静躺在藤椅扶手上的深蓝色铁盒上。最后,她的目光定格在父亲林存义的脸上。老人站在灯光稍暗处,脸上带着温和而平静的笑意,眼神深邃,仿佛看穿了画纸,看穿了时间,看到了更遥远的地方和更悠长的故事,暖黄的灯光勾勒出他不再挺拔的身影。“是啊……这是……一个特别的春天。”画纸上,老槐树的浓荫仿佛蕴含着无尽的生机,能遮蔽世间所有的寒凉;青翠的草地上,那几朵用饱满朱红和珊瑚橙点出的无名野花,正以最原始的姿态,向着画纸之外倔强地绽放着生命最本真的光华和欢愉。林存义的目光,终于从画纸上移开,再次近乎凝滞地停留在那个深蓝色的彩铅盒上,“画笔会记得,画纸也会记得。”他重复着之前的话语,声音低沉而清晰,像是在自言自语。
几天后,这幅画被精心地贴在了三层楼门口那块巨大的展板上。它像一个异彩纷呈的窗口,在深秋的萧瑟里,向每一个经过的人,展示着一个孩子用眼睛和心灵发现的关于生命与春天的不朽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