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是从骨骼被碾碎的剧痛中挣脱出来的。
陈秀英以为自己会死在丧尸的利爪下。
而不是在一口薄皮棺材里憋屈地醒来。
鼻腔里,是廉价松木板混合着潮湿泥土的腥气,贫穷又真实。
她动了动手指,触感粗糙,是未经打磨的棺材内壁。
一个念头闪过,她沉入意识深处。
那里空空荡荡,原本储藏着一个超市物资的空间,现在只余下一粒微弱的光点,忽明忽暗。
是空间耗尽了所有能量,才将她一丝残魂,从末世十年后的死亡瞬间,硬生生拽回了1976年。
回到了她被判定“老死”的这一天。
外面有哭声。
那哭声虽然响亮,却毫无感情,听不出半点悲伤。
“娘啊——您怎么走得这么早啊——”是大儿子陈建国憨厚的声音,但语调空洞,只是在走个过场。
“就是啊娘,您走了,咱们这一大家子可怎么过啊!”
是大儿媳刘芬尖细的附和,精明地掐着点干嚎。
在黑暗中静静听着,没有情绪。
在末世,这种程度的伪装,连最低等的猎物都骗不过。
果然,哭声稍歇,一个油滑的男声响了起来。
“行了哥,嫂子,别嚎了,人都走了,还是商量商量后事。”
是二儿子陈建军,他的自私,从来不加掩饰。
陈建国还在维持着长子的本分,“爹娘拉扯咱们不容易,娘的后事,得风光大办。”
“风光?拿啥风光?”
陈建军的声音拔高了,带着刻薄的算计。
“家里那点底子,爹走的时候就花得差不多了,队上分的粮食也就刚够糊口。”
“剩下的钱,不留着给咱们灵儿扯块的确良做嫁妆?”
“灵儿灵儿,你就知道你家灵儿!”
二儿媳周兰开了口,嗓音尖利刺耳。
“大哥家的念念,不也是咱老陈家的孙女?”
她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些,透着一股阴险。
“我倒是想起个好法子,既能给娘办个体面的后事,还能给灵儿添嫁妆。”
“村东头王瘸子家,不是一直想给他说个媳妇吗?”
“把念念嫁过去,彩礼钱,我打听过了,给五十块。”
五十块。
在这个工人月薪只有三十块的年代,足够盖一栋青砖大瓦房。
用一个孙女的一辈子,换老太婆的葬礼和另一个孙女的嫁妆。
好一笔划算的买卖。
脑海中,那股源自末世的杀意瞬间变得强烈起来。
在那个吃人的世界,背叛者和累赘,下场只有一个。
而交换血亲,就是最不可饶恕的背叛。
念念。
陈念。
那个家里唯一会偷偷给她塞一个烤红薯,会在所有人嫌弃她时,笨拙地挡在她身前的小孙女。
那个瘦弱得只剩一把骨头,但一双眼睛却格外清澈的孩子。
那个末世十年里,她记忆中唯一残存的,人性的暖色。
他们要把这一点暖色,为了五十块钱,卖给一个年纪能当爹的瘸子。
“这……传出去不好听吧。”
大儿子陈建国犹豫了,语气里是怕丢人,而不是拒绝。
这沉默,就是默许。
够了。
砰——!
一声巨响。
还没钉死的棺材盖,被一股巨力从里面掀飞,重重砸在泥土地上。
昏暗的灵堂里,油灯的光猛地一缩,几乎熄灭。
一道枯瘦的身影,在所有人的惊恐注视下,缓缓坐了起来。
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在摇曳的灯火下显得阴森可怖。
但最吓人的,是她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哪还有半分老态龙钟的浑浊,倒像是两口在冬夜里结了冰的深井,看人一眼,就能把人的魂儿都冻在里头。
“卖谁?”
她开口了,声音沙哑,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坚硬。
“老娘尸骨未寒,你们就惦记着卖孙女了?”
“啊——!”
一声刺破耳膜的尖叫,来自于最受宠的孙女陈灵儿。
“诈……诈尸了!奶奶诈尸了!”
这一声尖叫拉开了混乱的序幕。
“都给我跪下!”
一声怒吼,中气十足,她顺手抄起搭在棺材边的枣木拐杖。
这根拐杖是老头子亲手为她打磨的,龙头已经被摩挲得油光发亮。
陈建军壮着胆子,往前挪了一小步,声音发颤。
“娘……您……您已经走了,就别吓唬我们了,您安心去吧。”
“安心去?”
冷笑一声,枯瘦的手臂猛地一扬。
她能感觉到,意识深处那唯一的光点猛地一闪,一丝微不可查的热流顺着手臂涌入了拐杖!
她挥出的拐杖,带着末世里千锤百炼的精准和狠戾,破空抽在了陈建军的小腿迎面骨上。
咔嚓!
一声清晰的脆响。
那不是皮肉受击的声音,是骨头断裂的声音。
陈建军的惨叫被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他抱着瞬间变形的小腿,软软地跪倒在地,剧痛让他浑身抽搐。
这一拐杖,又狠又准,直接废了一条腿。
这不是鬼。
鬼没有这么大的力气,更没有这么可怕的眼神。
拄着拐杖,从棺材里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走下灵台。
她每走一步,拐杖敲击地面的沉重声响都让众人心惊肉跳。
“我安心去了,好让你们把这个家败光,把我的孙女卖进火坑吗?”
她的目光锐利,狠狠扫过每一个人的脸。
就在所有人都被恐惧攫住,连呼吸都忘了的时候,一个瘦小的身影动了。
陈念不怕。
她只是觉得,躺了那么久,奶奶一定口渴了。
她端着那碗缺了口的凉水,穿过大人们僵硬的身体,小步挪到她面前。
她低着头,声音细微,怯生生地说。
“奶……喝水。”
这清澈的童音,让那颗因末世而变得坚硬的心,微微一动。
她垂下眼,看着自己这个孙女。
头发枯黄,面黄肌瘦,身形单薄得可怜。
她看着递到嘴边的这碗水,看着这双因为常年干活而布满薄茧的小手,在末世里早已冻成坚-冰的心,仿佛被这碗水烫出了一个缺口。
她忽然明白,在这个烂泥潭一样的家里,或许只有这个孩子,是她唯一值得伸手拉一把的人。
她伸出干枯的手,接过那只缺口的粗瓷碗。
指尖触碰到孩子递碗的小手,上面有一层薄薄的、不属于这个年纪的茧。
她的心,被这粗糙的触感刺了一下。
她将碗里的水一饮而尽。
冰凉的水滑过喉咙,浇熄了她一部分的戾气,却让她的心志变得更加清明。
她将空碗递还给陈念,伸手,用一种近乎生疏的动作,轻轻摸了摸小孙女的头顶。
然后,她重新抬起眼,看向那群已经快要吓破胆的白眼狼。
“从今天起,这个家,我说了算。”
“家里的粮食,我来分。”
“谁干活,谁吃饭。”
“谁偷懒,谁挨饿。”
“至于卖孙女这种断子绝孙的念头……”
她掂了掂手里的枣木拐杖,拐杖的龙头在油灯下泛着冷硬的光。
“你们可以再想一次,看看是你们的骨头硬,还是我手里的枣木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