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了妹妹人生的“和惠格格之女”——林晚晴太清楚自己在摄政王眼中是什么分量。
支付那点微薄的“宗室抚恤”,是对格格留下血脉的最后一点颜面,是摄政王福晋心软的结果。
若父亲在赌场卖女、辱没宗室的事情败露,恐怕连这点活命的钱都会立刻被切断。
等待他们的,将是真正的绝境。
“去洗把脸。我们出去。”
看着弟弟又开始泛红的眼眶和惊惶的神色,林晚晴做出了一个冲动的决定。
她觉得待在这间弥漫着酒气和绝望的屋里,比钉死父亲的门更令人窒息。
她不能让自己和林晚宁的生活,沉沦进那无底的深渊。
“进城逛逛,散散心,吃顿饭。”
“现在?突然?”林晚宁瞪大了眼睛,有些懵。
“怎么?不愿意?”林晚晴微微挑眉。
“不……不是,”林晚宁有些慌乱,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洗得发白的旧学生装口袋,“可……钱……”
“有。”林晚晴干脆地打断他,眼神不容置疑,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然。
林晚宁知道姐姐决定了的事,再多问也无用。
目光在醉醺醺熟睡的父亲房门和姐姐苍白却坚定的脸庞间来回几次,林晚宁最终选择了奔向屋角的洗脸架。
哗啦啦的冷水泼在脸上,暂时冲淡了屋内的绝望与悲伤。
趁着林晚宁擦脸的功夫,林晚晴也迅速收拾停当。
她不仅仔细戴好那顶半旧的宽檐帽和手套,遮住大半面容,更拿出了藏在针线盒深处、靠卖绣品一点点攒下的、用手帕包得严严实实的一点私房钱。
临出门,她不忘在手袋里放上一把防身用的小巧剪刀,冰冷的触感让她稍微安心。
“姐,你看……行吗?”穿戴整齐的林晚宁站在林晚晴面前,有些紧张,又带着点期待,努力挺直了腰板。
林晚晴仔细打量着弟弟:旧但浆洗得干干净净的学生装,领口被她亲手抚得平平整整,略显蓬乱的头发也用手沾水仔细抿了抿,露出光洁的额头。
虽然眼睛还有些红肿,但精神似乎振作了一些。
她点点头,亲手替他整了整衣领下摆,动作轻柔。
林晚宁这才露出一个带着泪痕的、释然的笑容,用力点了点头。
林晚晴牵起弟弟的手,冰凉的手指握住他温热的手掌,走出这间临河的破旧小屋。
姐弟俩的身影融入暮色四合的小路,脚步声在紫蓝色的黄昏里,一丝不苟地延伸着,朝着尚有灯火和人烟的城区方向。
“柯舰长,久违了。”一个穿着昂贵苏绣旗袍、妆容精致入时的女人穿过衣香鬓影的宾客,笑盈盈地走近,身上带着浓郁的法国香水味。
柯世安正与几位银行经理寒暄,闻声缓缓转身,手中的高脚玻璃杯里,琥珀色的花雕酒轻轻晃荡。
“听到亲弟弟定亲的喜讯,不知做兄长的作何感想啊?”
女人——林珊,北洋水师卢振宇提督的表妹,几年前嫁给了南方督军林家,如今是林夫人,但她仍习惯用旧名——
又近一步,语气带着刻意的亲昵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手中的檀香木折扇轻轻摇动。
柯世安脸上波澜不惊,笑容依旧得体:“自然是家族之幸,为世平高兴。”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异样。
“柯氏家族之幸,”林珊坦然耸肩,扇子掩住半边红唇,“至于这‘幸’里有多少是你的份,就难说了。”
她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有两人能听见:“我可是在拼尽全力,好让你那份‘荣耀’早日落到你头上。离婚官司快有眉目了。你可别在这节骨眼上,心急办傻事才好。”
语气虽冲,眼底却难掩一丝来不及完全藏好的焦虑。
看来,她那场闹得沸沸扬扬的离婚官司,阻力不小。
“当然,我必不负林夫人信任。”
柯世安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周围若有若无的注视,微微倾身,将脸凑近林珊,在外人看来姿态亲密,声音也压低了,带着一种谈判般的冷静,
“不过,夫人也莫要太过笃定。就目前而言,南洋林家的船运股份确是我的上选。但您也知道,这联姻场上,风云变幻也是常事。保不齐,就有更合适的‘合作伙伴’出现呢?”
他轻轻晃了晃杯中的酒。
“你威胁我?”林珊柳眉微竖,扇子停住了,涂着丹蔻的手指捏紧了扇骨。
“岂敢。林夫人,”柯世安撤回身体,用温柔的微笑结束了这场私语,声音恢复了正常音量,“我衷心期盼您早日重获自由身,得偿所愿。”
他的笑容无懈可击。
在旁人看来,两人俨然一对亲密交谈的璧人。
柯世安那位坐在不远处、身着华丽锦缎旗袍的继母频频投来的戒备目光,更是印证了这点效果。
林珊似乎还有话要说,眼中闪过一丝愠怒,但终究识趣地用扇子掩嘴笑了笑,风情万种地退开了。
她是个极有眼色、深谙世故的女人,懂得何时进何时退。
这是林珊除家世外的另一项宝贵资产,柯世安很欣赏这一点。
“失陪片刻,抱歉。”柯世安抿了一口花雕润唇,向几位银行家告罪。
因这不速之客中断的关于公债的谈话,很快便被他熟练地引向安全而富贵的领域——新开的跑马场、时髦的度假地、下周的慈善舞会……
待握手言别时,方才那点小插曲早已被遗忘在觥筹交错之中。
柯世安寻了个空隙,踱步到面向花园的宽阔露台。
晚风送来草木清香。
精心打理的花圃、远处月色下的金色沙滩,更远处是波光粼粼的平静海面。
确实是一道令人心旷神怡的风景。
他倚着冰凉的白玉石栏,点燃一支“哈德门”香烟,夜风带着咸湿的气息拂面,吹散了些许厅内的喧嚣和脂粉气。
目光无意间掠过夜空中那轮清冷的明月,一张女人的脸却蓦然清晰地浮现出来。
不是眼前这些珠光宝气的名媛,而是那晚在污浊赌场里,那双噙满泪水却倔强不肯落下、混杂着愤怒、恐惧、哀求与冰冷敌意的眼睛。
像此刻的月光一样,脆弱又带着刺骨的寒意。
这记忆竟比预想的要清晰和顽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