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嗬……呼……” 李老蔫那一声卡在喉咙深处的、仿佛灵魂被抽走的轻微喘息,如同断弦般戛然而止。
无边的死寂,像一层沉重冰冷的油污,骤然包裹了整个地窖。先前那种粗砺拉扯、如同破洞风箱般痛苦的呼吸声彻底消失,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真空感。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浓郁到近乎凝固的腐朽腥甜气味,如同从地狱最深处涌出的瘴气,无声无息却又无可阻挡地在地窖的狭小空间里弥漫开来!这气息远比之前的呕吐物和体臭更加刺鼻,更加深沉,带着一种生命彻底终结后、物质开始急剧腐烂的原始恶臭。
王安的心脏骤停!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倒流回了心脏!那刺鼻的气味如同无形的冰锥,狠狠扎进了他的鼻腔、他的肺腑、他的灵魂深处!李老蔫……死了!就在刚刚!
这不再是危机潜伏前的征兆,而是死神正式降临的信号!一具新鲜的、染着最可怕瘟症的尸体,就在这绝对密闭、空气滞留的狭小空间里!无需多久,腐败滋生,疫气沸腾,这地窖将彻底成为瘟神的熔炉!而他,就是下一个绝佳的薪柴!
必须立刻出去!现在!片刻都不能再等!
死亡的倒计时如同巨鼓在心头狂擂!王安猛地从冰冷泥地上挺直身体!剧烈的心跳撞击着肋骨,带来一阵阵闷痛。他没有丝毫犹豫,攥紧那块始终未离手的、染着污血和硫磺渣的三角瓷片,像一头被逼至绝境的困兽,手脚并用地扑向头顶那块被木板石块重压的厚重木盖!
他不再需要隐藏任何声音!外面那群刚砸完、泼过沸水的护院,注意力必然被暂时引开!他要趁热打铁!趁那该死的瘟神还未能将这片空间彻底污染前,破开那道该死的缝!
膝盖重重撞在泥壁上,手掌被尖锐的木板茬划开新的血口,但这些痛楚在死亡恐惧面前不值一提!他蹬着冰冷湿滑的窖壁,身体奋力向上攀爬,伸长的手臂极限探出,将三角瓷片那尖锐的顶端,再一次狠狠楔入——挂锁扣合处那刚刚被他撬开、被污血巧妙掩饰住的一道微小缝隙!
“吱嘎——!” 比上一次更加清晰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在死寂中爆开!缝隙在巨大的撬力下,被强行撑开了一根指头的宽度!
希望的火苗如同炸药般点燃!王安几乎要吼出来!
但就在这时!
“哐啷哐啷——!”“快!把东西都搬开!立刻!” 一阵远比刚才混乱狗患更加密集、更加急促的铁链晃动和锁钥碰撞声,伴随着王金贵那熟悉却又充满前所未有的焦躁与一丝恐惧的厉声嘶吼,如同冰雹般狠狠砸落在头顶的木盖板上!脚步声嘈杂混乱,不止一人!
王安的动作瞬间僵住!冷汗瞬间浸透后背!来了!这么快就来了?!是发现李老蔫的死讯,还是因为刚才疯狗闹出的动静太大,惹来了最终的审判?!
他甚至来不及将瓷片从缝隙中拔回!
头顶木板石块被粗暴挪动的轰响传来!沉重的木盖板边缘露出的天光缝隙迅速扩大!寒冷潮湿的外部空气夹杂着硫磺残留的气息和更多……燃烧物和某种特殊香料的味道!呛人!
铁锁链哗啦啦被解开!
“嘎吱——嘭!”
厚重的木盖板被粗暴地彻底掀开!重重砸在一旁的地面上,发出震耳的闷响!刺目的光线如同千百道利剑,凶狠地刺破黑暗,扎得王安双眼剧痛,泪流不止!地窖内腐朽的恶臭混杂着新鲜尸体的腐烂气味,如同泄洪般猛地冲了出去!
“呕……”
“操!什么鬼味道!”
“真他妈晦气!”
盖子一掀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气息扑面而来,堵在窖口的几条粗壮汉子(包括那个挎刀的护院和至少两个同样彪悍的同伴)立刻被呛得捂嘴干呕、咒骂连连,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就在这瞬间!
王金贵那张瘦削阴鸷的脸出现在窖口,居高临下!他一手用一块厚实的、浸满刺鼻药油的白布紧紧捂着口鼻,只露出一双锐利如刀、燃烧着无尽怒火和冷酷杀意的眼睛!他另一只手,死死捏着一根燃烧正旺的、散发出浓烈呛人烟雾的火把!那火光摇曳,映照着他眼底那抹近乎疯狂的狠戾!
他的目光如同淬毒的探照灯,第一时间、精准无比地锁定了被掀开盖板后暴露在光线下的王安!以及王安手中那正紧紧抵在挂锁缝隙上的染血三角瓷片!王安那布满血污、因强光刺激而痛苦扭曲的脸,还有额角狰狞未愈合的伤口,都清晰无比!
“小杂种!果然有鬼!”王金贵的声音被布捂着,闷雷般压抑却饱含杀机!他显然认定王安刚才是在伺机撬锁脱逃!
“摁住他!拖出来!把里面那具瘟尸一起拉出来,立刻烧了!”他甚至没有多看角落那具已经开始散发出浓郁异臭的李老蔫尸体第二眼,冰冷的命令如同宣判!
护院们虽然被恶臭熏得恶心欲吐,但王金贵积威之下哪敢怠慢!三条壮汉强忍着翻涌的胃液,如同抓鸡仔般扑下地窖!
反抗?在这绝对的力量差距面前,王安的任何挣扎都如同蚍蜉撼树!他像破麻袋一样被两条铁臂粗暴地架住了胳膊,巨大的力量几乎要将他的肩胛骨捏碎!染血的瓷片脱手,掉落在污浊泥地上。
另一个护院则用两根临时找来的长木棍,极其嫌恶和戒备地,远远地捅了捅角落里李老蔫那僵硬的、开始膨胀的尸身。尸体被木棍搅动时发出的那种仿佛破布袋里塞满湿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滞涩摩擦声,让所有人都打了个寒颤!
王安被连拖带拽,如同真正的死狗般粗暴地拖出了地窖。冰冷的新鲜空气瞬间包裹全身,但他却感到更深的窒息——死亡如同乌云般笼罩头顶。他努力想要看清周围的环境、判断方向,但刚才骤然的强光刺激让他眼前一片昏花模糊,泪水无法遏制地流淌。
他被狠狠地摔在冰冷的泥地上。他能感觉到这不是之前角门附近的地面,更像是一片比较开阔、铺着碎石的硬地。四周似乎有火光和人影晃动。
“噗通!” 一声更加沉闷、带着粘稠液体迸溅感的响动。李老蔫的尸体像一团破烂的棉絮,被护院用木棍合力挑出了地窖,重重摔在离他不远的泥地上。那股刚刚在地窖内开始弥漫的、极具侵略性的浓烈腐败甜腥,在开阔空间里如同瘟疫炸弹般骤然扩散开来!
“呕哇——”一个年轻些的护院再也忍不住,冲到墙角疯狂呕吐起来。
王金贵的眼神更加阴鸷狂乱!他举着火把,燃烧的火焰噼啪作响,映照着他扭曲的面容和那块遮脸的白布。他看王安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块必须立刻扔进炉火的破布!
“你!”他用火把指向王安,声音如同九幽寒冰,“说!北边林子,你到底看到了什么?!还有谁?!说!” 他不再掩饰内心的急迫和恐惧!王安的误打误撞,地窖里瘟尸的突然暴毙,都成了点燃他理智防线的火星!他必须立刻榨出所有信息,然后——将这最后的“麻烦”和“污染源”彻底处理掉!烧成灰烬!
“浇冷水!让他清醒!”王金贵厉声命令。
一桶刚从厨房抬出来的、冰冷刺骨的井水,劈头盖脸地狠狠浇在王安头上脸上!水花四溅,冰冷的水流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破衣烂衫,灌进脖子、流进后背!一股仿佛能将骨髓都冻僵的刺骨严寒猛冲入体!王安浑身剧颤,如同筛糠,喉咙里发出无法控制的“咯咯”声!牙齿疯狂打颤!
剧烈的寒冷刺激却奇迹般地驱散了眩晕和模糊!他的视线在巨大的生理痛苦刺激下陡然变得清晰锐利!
他看清了!
自己被丢在一个方形青石板铺成的空地上,周围有几棵光秃秃的枣树,这似乎是徐府内院西侧连接仆人区的一个小杂院!斜后方几十步开外,就是徐府那高大森严、飞檐斗拱的内宅墙头!而右手边不远,就是锁死的地窖入口!李老蔫的尸体歪倒在一旁,借着火把的光,王安甚至能看到那暴露在外的、脖颈皮肤上那已经变成深紫色、更加密集渗人的一片凸起!
王金贵死死盯着他,火把跳动的火焰在他阴鸷的眼中燃烧。
“说!敢漏一个字!现在就让你和那堆烂肉一起烧成灰!”护院手中的短刀已经出鞘,冰寒的锋刃在火光下闪动。
冷水顺着发梢、鼻翼、嘴角不断滴落。极度的寒冷和死亡的逼仄双重碾压着神经。王安知道,说谎拖延时间在对方极度恐慌和杀意勃发的状态下,随时可能被立即处决!必须抛出一个更巨大的、足以瞬间搅乱对方心神、争取更多变数的“炸弹”!
“不……不是我……我什么也没……”王安的声音因为寒冷而剧烈颤抖、破碎不成句,他装出彻底崩溃的姿态,双眼惊恐地乱瞟,仿佛要躲避什么无形的恐怖,“……是……是秀莲小姐!她在……在园子里的时候……一边咳嗽……一边……自己说的胡话!”他仿佛被恐惧摄住了心神,胡言乱语般哭喊着,“她说……她……她也看到林子那边了!还说……还说那边……石棺里……还有声音……还……还在动……!”
“石棺”!“动”!
这两个字眼被王安用极端惊恐、仿佛梦魇般撕裂的语调吼出来,如同两颗爆裂的炸雷,狠狠砸入王金贵和在场所有护院的耳中!
王金贵浑身猛然一僵!捂嘴的白布剧烈起伏了一下!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瞬间被一种更深邃、更冰冷的恐惧瞬间冻结!瞳孔急剧收缩!石棺?!祠堂后山禁地的祖茔石棺?!还在动?!这怎么可能?!
“放屁!贱骨头胡说八道!”旁边的护院被这太过离奇诡异的指控惊得下意识破口大骂,但声音里却分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关于禁地、关于祖坟的禁忌,是流淌在这些仆人血液里的本能恐惧!
王金贵死死地盯着王安那张涕泪横流、惊恐到扭曲的脸。这贱民能知道祠堂后山的石棺?!还能编出“还在动”这种话?!难道……真的是小姐病重昏迷时……
这个猜想让王金贵瞬间遍体生寒!比井水更冷!如果小姐真的在神志不清时泄露了连他们这些心腹下人都未必完全知晓的核心秘密……这后果……他几乎不敢想象!
就在王金贵心神剧震、护院们也因这骇人话语而瞬间失神的刹那!
“管事!管事大人!不好了!小姐!小姐不好了——!!” 一个穿着粉色细布袄裙、发髻凌乱、满脸泪痕惊惶的小丫鬟,发足狂奔着冲进了这个小杂院!她的尖叫如同最尖锐的楔子,瞬间刺破了所有凝固的恐惧和杀意!
小丫鬟看到地上躺着的尸体和满地的血水秽物,吓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但还是拼命哭喊: “小姐!小姐突然烧得厉害!一直在说胡话!说什么……祠堂……石棺……有声音叫她……叫她快点把药……送下去……药!是药!她在喊春娟姐送药!还要……还要加红色的根子!可…可春娟姐自己都……都不行了啊!管事!您快去看看吧!呜……”
“石棺”、“声音”、“送药”、“红色的根子”! 这几个断续的字眼,如同炸雷般在王安耳边轰鸣!瞬间和他刚才信口胡诌、栽赃给徐秀莲的呓语……印证在了一起!
王金贵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尽!那张一贯阴鸷掌控一切的面具,在这一刻彻底碎裂!一股巨大的、灭顶的恐慌瞬间将他吞噬!他手中的火把几乎脱手坠地!
是真的?!真的是小姐说出来的?!那个地方……难道真的……
他甚至顾不上地窖、尸体和王安!猛地转身,声音因极度恐慌而尖锐变形:“看…看好他们!看住!我立刻去禀告老爷!”他指着王安和地上的尸体,对护院嘶吼,随即一脚踹开挡住去路的小丫鬟,跌跌撞撞就朝着内宅深处疯跑而去!
杂院里的空气仿佛瞬间被冻结!只剩下小丫鬟压抑的哭泣、护院们粗重的喘息和地窖口不断散发出的腐臭。
而被井水浇透、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王安,蜷缩在冰冷泥地上,在无人注意到的阴影里,嘴角却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
他听到了!
“药”……“红色的根子”……徐秀莲垂死挣扎中泄露的关键词,被他以最不可能的方式刺探到一丝!这或许是唯一的生机?或许是更大的绝望深渊的入口?!
火把摇曳,映照着尸体狰狞,映照着护院苍白的脸。看守他的护院眼神复杂,惊魂未定,显然也被一连串的变故弄得心慌意乱,但手中的刀依旧紧握。
等待!如同在刀尖上行走!徐家老爷的命令很快就会下达!是立即灭口焚烧?还是……
王安的心悬在半空,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冰冷的绝望。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对峙中——
突然!
“走水了!走水了!祠堂!祠堂后山那边走水了——!” 一声凄厉惊恐到极点的尖叫,如同来自地狱的号角,猛地从徐府东北方向——徐家祠堂所在的位置刺破夜空炸响!紧接着,是更远处的铜锣疯狂敲击声!无数杂乱的脚步声、惊呼声、叫喊声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
“祠堂!真的是祠堂那边!”“天啊!那边可是……” “快!老爷有令!所有护院!所有能动弹的!立刻都去祠堂那边救火!快!” “快走!” 杂院内外瞬间如同炸开的蚁窝!刚刚还守在王安身边的护院惊骇欲绝,面面相觑,瞬间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天塌地陷般的恐慌!祠堂!禁地!失火?!这比后院死一百个下人都要命百倍!
“快走啊!”其中一个护院猛地一拍大腿,脸色煞白,再也顾不上地上的尸体和王安,“看个屁啊!走水了!快去!”他们只犹豫了一瞬,在王金贵突然不见踪影、救火命令如雪片般传来的混乱中,仅存的纪律性瞬间崩溃!三人如同被火燎了尾巴的兔子,拔腿就朝着铜锣声和火光的方向狂奔而去!
杂院里,瞬间只剩下一片狼藉——燃烧跳跃的火把、歪倒在地的水桶、冰冷的石板地上那摊迅速冻结的冰水,以及……瘫在地上气息奄奄的王安,和一旁散发着浓烈异臭的李老蔫尸体!
空无一人!机会!
王安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动作快得连他自己都难以置信!冰冷的身体爆发出最后的回光返照之力!他看也不看旁边的尸体,如同鬼魅般扑向距离最近的一个角落——那里丢弃着一件刚才某个护院匆忙跑掉时甩下的、沾满泥污的粗布旧坎肩!
抓起来!胡乱套在自己身上!遮住那身更加显眼的褴褛破衣!然后,他朝着与救火人潮奔涌方向截然相反、通往徐府更偏僻西侧后墙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