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水巷离权富家很远,离余昭这样的贫民却很近。
踏进“死水巷”的阴影里,冰凉刺骨的泥水瞬间没过脚踝。脖子上的勒痕被寒风一激,针扎似的疼。
“嘶…冻死个人…”余大树在她身后低咒,肩膀却稳稳抵住沉重的瓦缸边缘,分担着力道。余小树蜷缩着跟在后头,冻得直吸鼻子。
巷内景象因严寒而凝滞。墨绿淤泥半冻,浮着灰白的碎骨。丢弃的肠衣冻得硬挺,斜插在冰泥中。几座垃圾堆散发着微弱的腐气,渗出的油污在低温下凝固成蜡状。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腥膻气,但凛冽的严寒如同天然的冰窖,锁住了脏器的大部分腐败进程。这是寒冬腊月“死水街”短暂的“保鲜期”——清晨刚从屠宰场清出的废弃物,尚未被彻底污染。
“在那儿!”余昭眼尖,指向一处冰泥滩边缘半埋着的灰扑扑物件,其表面布满蜂窝状褶皱,边缘未溃烂!
金钱肚!尚有新鲜度!前世烹调的直觉瞬间苏醒!
旁边还有冻得硬挺的暗红肠子、一副颜色暗沉但质地坚实的牛肺!
“趁没冻实!快捞!”余昭声音嘶哑,赤足踏入刺骨冰泥!
咔嚓!薄冰碎裂,泥水冰凉彻骨。浓烈的腥膻直冲鼻腔,但在低温下,气味尚未劣变为腐臭。她强忍寒意和不适,手指抠住冰冷的牛肚边缘,死命往外拽!寒气冻得指尖发麻。
“冻…冻得够呛!”余大树咬牙靠过来,大手抓住另一头,臂膀肌肉绷紧。“起!”两人同时发力!伴随着噗嗤的泥浆声响,沉甸甸的牛肚被拖出淤泥!腥气浓烈逼人,肌理却韧而未腐!
余小树冻得声音发颤:“姐…这肺…像大石头…。”
余大树搓着冻红的手,看着缸里冰泥血污的物件直皱眉头:“这东西…白给怕都没人肯要…真能换钱?”
余昭眼中燃着孤注一掷的光芒,又伸手去拖那副冻肺:“少问!搭把手!肠子缠得紧!”
三人费力地与冰冷滑腻的牛下水搏斗。一个佝偻的身影背着破筐慢悠悠走过,是城东孙老头,浑浊老眼扫过缸里:
“余家兄妹…歇歇吧…这冻牲口下水…化开了味道冲…没人吃的…,这东西都是有专人来处理的。”
叹息着摇摇头,蹒跚离开。
余昭不为所动。严寒帮她锁住了食材的底线新鲜度!她奋力将最后一段冻得坚硬的牛大肠扯出,咚!一声丢进缸里。
余大树呼着白气:“够…够了!快回吧!脚快冻木了!”
“你!何至于此!!”
清冽的声音陡然从巷口响起,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惊痛,甚至有些变调。
柳青源!
他站在冰泥地的边缘,月白襕衫洗得发白,在污浊的背景中显得过分洁净。他手里捧着一个粗陶碗,里面盛着小半碗深褐色的、冒着极其微弱热气的杂粮糊糊,大麦、豆子混合少量粗米,显然是救济粥铺领来的。
此刻,他向来平静的眼眸里掀起巨浪,死死盯着污泥冰水中满身狼藉、指尖冻得青紫、正奋力拖拽腥膻冻下水的余昭。目光掠过她脖颈上那道在污痕衬托下愈发狰狞的紫黑色勒痕时,瞳孔骤然紧缩!捧碗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分明。
柳青源声音绷得极紧:“余家…就真的山穷水尽…要沦落到在污巷里觅食的地步了吗?!”
他猛地抬手,将手中那碗尚带一丝温热的糊糊,狠狠摔向旁边的冰泥!
“哗啦!”
粗陶碗碎裂!深褐色的糊糊溅开,瞬间被冰冷的污泥吞噬、玷污!
他指着那迅速被污浊吞没的糊糊残迹,胸膛剧烈起伏,脸上血色褪尽,声音因极度的失望和心痛而发颤:
“宁可沾染这冰泥腐地的腥臊秽物!也不愿……”
他猛地顿住。
“也不愿…接上一口…哪怕是冷的…却能果腹的清白食吗?!余昭…你……”
他的嘴唇颤抖着,终究没能再说下去。
那砸碎的碗和糊糊,像一团墨迹,狠狠涂抹在雪地上。
柳青源呆呆站在原地,身形挺直,却透着一股摇摇欲坠的脆弱。
余昭喉咙像是被冰碴堵死。她看着缸里散发着原始腥膻的冻牛下水,又看看泥里那点刺目却又迅速消失的糊糊痕迹……一种混合着刺骨寒和窒闷的复杂情绪在胸腔翻腾。
巷子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寒风呼啸。
余大树默默放下牛肺,看着柳青源,又看着冻僵的妹妹,古铜色的脸上肌肉紧绷,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余小树带着哭腔:“姐……柳大哥……柳大哥他…自己都只领了这一碗粗糊糊…救济铺刚开门时就去的…就是想早点讨上一口…给我们……”。
余昭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冰针刺穿!
她冻得麻木的手指,下意识地深深抠进冰凉的牛肚褶皱里,触感冰冷而坚韧。
柳青源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他没有看任何人,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身离开。
余昭没有动。她站在原地,脚陷在冰冷的淤泥里,寒意从脚底蔓延全身,心口却像被什么重物压着,闷得喘不过气。掌心传来牛肚冰冷坚韧的触感,提醒着她残酷的现实。
余大树默默地走过来。
“回家。”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磐石般的稳,“灶上有火。是苦是甜,烧开了才见分晓。”
他弯下腰,“嘿!”一声低吼,沉甸甸的破缸离地而起。
余昭深吸一口气。材料是有了,香料怎么办呢?
吸入的冰冷腥气让她肺叶刺痛,却也强迫她驱散了心头的滞闷与酸楚。
前世征服无数食客的麻辣之魂,在极致的困境中,反而被逼出一股悍不畏死的凶悍。
“哥,明天一早……”她声音依旧嘶哑欲言又止,目光投向巷尾那座在暮色中轮廓模糊的榆木山,或许山上有她要的物件。
余大树扛着沉甸甸的缸,看了一眼脸色冻得发紫的妹妹,又望了望柳青源消失的方向,最终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走!”
夕阳彻底沉入西山。
破缸在余大树宽阔的肩膀上晃动着,余昭跟在后面,赤脚踩过冰冷刺骨的泥地,走向那个可能蕴藏着更多未知可能、但也必将更艰难的家。
债务的高山,先从这冻硬的牛下水开始翻越。
前路茫茫,灶膛的火,就是此刻唯一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