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有女娥皇(1 / 1)

在苏代家所居的洛邑东阳里巷深处,毗邻着一座气派的宅邸,其主人乃是名闻洛邑的大富商姚平。姚家世代经商,积累下富厚家底,庭院深深,仆从如云。姚平膝下有一爱女,名唤娥皇,年方十五,正是豆蔻梢头、含苞待放的年纪。此女姿容绝世,宛如洛水神女临凡:一头乌黑浓密的秀发如云堆砌,衬得肌肤胜雪;一双明眸似秋水横波,清澈灵动,顾盼生辉;皓齿如编贝,唇不点而朱。其身段更是婀娜多姿,行止间自有一段风流态度,一颦一笑,非但毫无轻浮之感,反透出一种与生俱来的端庄贵气,令人不敢轻易亵渎。

娥皇不仅貌美,更兼知书达理,聪慧异常。姚平视若珍宝,延请名师教导,诗书礼乐、琴棋书画皆有涉猎。因此,姚家门槛几乎被求亲者踏破。不仅有洛邑本地的富户乡绅,更有远道而来的周室宗亲子弟,甚至不乏山东六国诸侯派来试探的世家公子。媒婆穿梭如织,带来的名帖礼单堆积如山。

然而,娥皇自有主见。她常在厅堂侧面的珠帘绣幕之后,不动声色地观察那些前来求亲之人。她见多了:有仗着家世显赫便眼高于顶、目中无人的宗室子弟;有眼神闪烁、言谈间透着算计与贪婪的富商巨贾;有油嘴滑舌、专拣好听话说却毫无真才实学的浮浪公子;有趋炎附势、见风使舵的奸佞小人;亦有木讷呆板、言语无味,令人索然的庸碌之辈……这些人,或虚有其表,或内藏龌龊,无一能触动娥皇那颗敏锐而骄傲的心。因此,无论来者身份如何煊赫,聘礼如何丰厚,最终都被娥皇婉言或直接地回绝了。

姚平虽宠爱女儿,有时也觉某家公子门第相当、品貌尚可,有意应允,但每每提及,娥皇总是态度坚决,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姚平拗不过爱女心意,加之他自己也深知婚姻大事关乎女儿一生幸福,不可草率,便也由着她,并未急于将她许配人家。久而久之,邻里间不免议论纷纷。一日,一位相熟的商人来访,饮茶间忍不住问道:“姚公,令嫒才貌双全,提亲者络绎不绝,何以至今仍待字闺中?莫不是眼光太高了些?她究竟想嫁何等样人?”

姚平捋须长叹,眼中既有骄傲也有无奈:“唉,说起此事,倒让我想起当年柱下史李符先生来我家做客时,曾见过小女一面。李公乃饱学宿儒,观人于微。他当时便对我说:‘姚氏乃古圣王帝舜之后裔,贵府祖上历代积德行善,常为乡梓兴修水利、赈济贫弱,百姓感念其德,口碑载道。我观令嫒娥皇,聪颖非常,气度娴雅,待人接物彬彬有礼,虽不言笑而自有威仪,绝非寻常闺阁女子可比,恐非池中之物啊。’李公既如此说,老夫亦深以为然。况且小女性情刚毅,素来仰慕的是那些胸怀韬略、品行高洁的贤达雅士,对金银财帛、权势地位反不甚看重。她曾明言:‘若非当世能建不世之功勋、立不朽之伟业的名士英贤,女儿宁可不嫁!’老夫也曾多次劝她,择婿不必过于苛求,门当户对、性情相合方是正理。无奈她心意已决,个性极强,老夫也只得由她去了。”言语间,既有对女儿眼光的认同,也有一丝难以排解的忧心。

光阴荏苒,转眼又到了春耕时节。苏代奉父命,前往姚家租借耕牛。办妥手续,苏代牵着那头健壮的黄牛,正欲从姚家气派的大门前经过,恰逢娥皇带着几名娇俏伶俐的婢女,说说笑笑地从外面归来。一阵环佩叮当的清脆声响伴着少女们银铃般的笑语先至,随后,一股清雅如兰似麝的幽香随风飘来。苏代下意识地抬头望去,目光瞬间被那抹倩影攫住。

娥皇今日身着嫩柳色的上襦,下系茜红罗裙,外罩一件薄如蝉翼、轻若烟雾的素纱长衣,行走间衣袂飘飘,恍若凌波微步的仙子。阳光透过轻纱,勾勒出她曼妙的身姿曲线。她正侧首与婢女低语,嘴角噙着一抹浅笑,明眸流转间,眼波清澈如秋水,不经意地扫过苏代所在的方向。那一瞬间,苏代只觉得呼吸一窒,心跳如擂鼓,仿佛天地间万物都失了颜色,唯有眼前这惊鸿一瞥的佳人。他看得痴了,浑然不觉手中牵牛的绳索已然松脱。那黄牛得了自由,慢悠悠地踱出数步,低头啃食起路边的青草。

苏代心中百感交集,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若我苏代此生能有幸得此佳人为伴,纵使贫贱一生,亦可谓无憾矣!奈何……奈何我不过一介布衣农夫,终日与黄土为伴,家徒四壁。而姚家富甲一方,门庭显赫,两家之别,犹如云泥!今日能得此一遇,已是上天眷顾,能得佳人无意间一瞥,便该心满意足,怎敢再生妄想?”他心绪飘摇,沉浸在自惭形秽与惊为天人的复杂情绪中,竟忘了去追那走开的耕牛。

正在他魂不守舍之际,一声尖厉刺耳的怒喝如同炸雷般在耳边响起:“兀那穷酸!看什么看?!眼睛往哪里瞟呢?!我家的牛都跑了你还傻站着?!丢了牛把你全家卖了都赔不起!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德性!我家女儿就是嫁给街边的乞丐,也轮不到你这不务正业、痴心妄想的穷鬼惦记!”只见姚平之妻吕氏,身材丰腴,满身绫罗绸缎,珠翠环绕,此刻正叉着腰站在门阶上,满面怒容,手指几乎戳到苏代脸上。她见苏代站在自家门口,目光痴痴地望着女儿离去的方向,一动不动,牛也跑了,顿时疑心他心存歹念,一股无名火直冲顶门,泼辣的本性暴露无遗,言语刻薄至极。

苏代被这突如其来的怒骂惊得浑身一颤,如梦初醒,顿时羞得满面通红,无地自容。他慌忙转身,狼狈地抓住牛绳,僵立在原地,手足无措。他张了张嘴,想要解释自己只是被惊鸿一瞥所慑,绝无半分不敬之意,并非故意失态,更不敢存非分之想。然而,面对吕氏那鄙夷愤怒的目光和连珠炮似的斥责,他只觉喉咙发紧,心跳如鼓,平日里本就有些滞涩的舌头此刻更是打了结,嗫嚅着半个字也吐不出来,额头上瞬间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这时,娥皇已闻声折返。她秀眉微蹙,快步走到母亲身边,轻轻拉住吕氏的衣袖,声音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劝慰:“阿母息怒。这位苏家郎君不过是牵牛路过,一时失神罢了,并非有意冒犯。些许小事,何须如此动气?”她说着,目光转向窘迫不堪的苏代,眼神清澈平静,并无半分轻视,反而带着一丝安抚的意味,微微颔首示意他不必在意,可以先行离开,不必在此难堪。

院内的姚平也被门外的喧闹惊动,踱步出来。了解了事情原委,他眉头微皱,低声对犹自气呼呼的妻子说道:“夫人此言差矣!岂不闻古训:‘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此子虽出身寒微,如今躬耕陇亩,但观其气度沉稳,眉宇间隐有英气,且勤学不辍,他日际遇如何,尚未可知。何况我姚氏虽为商贾,亦以诗书传家,讲究的是‘礼义’二字。无论贫富贵贱,待人接物,皆当以礼相待,以和为贵,岂能因一时小失便如此恶语相向,失了体统?”姚平的话语温和却带着分量,显露出商人的精明与读书人的涵养。

吕氏被丈夫和女儿一说,更觉面子上挂不住,尤其是丈夫那句“失了体统”,让她又羞又恼,一跺脚,气呼呼地嚷道:“好哇!你们父女俩就知道合起伙来帮外人说话!胳膊肘尽往外拐!就你们知书达礼,懂得道理,偏我是个粗鄙不堪、不识大体的泼妇?哼!不理你们了!”说完,扭动着肥胖的身躯,愤愤不平地转身,踩着细碎的步子,气鼓鼓地冲回内院去了。

苏代素来因家境贫寒、口吃和“不务正业”饱受邻里轻视甚至嘲弄,此际忽闻姚平和娥皇父女二人竟肯出言维护,说了几句公道话,心中顿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感激之情油然而生。他连忙定了定神,深深吸了口气,朝着姚平和娥皇方向,郑重其事地躬身一揖,声音带着些许颤抖,却努力保持清晰:“姚公,姚姑娘,苏代适才失礼,惊扰了二位,实属无心之失,万望海涵!多谢姚公仗义执言,姑娘出言相护,苏代感激不尽!”他姿态诚恳,言辞恳切。

姚平见他态度恭谨,应对得体,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微微颔首,算是接受了道歉。娥皇亦向他回以莞尔一笑,那笑容如同春风拂过冰面,瞬间化解了苏代心中的窘迫与不安。她轻声说道:“郎君不必介怀,快些回去吧。”言罢,便转身轻盈地追着母亲的身影,进了院子,轻轻搀扶着仍在生闷气的吕氏,低声软语地劝慰着,一同向内堂走去。

在刚才短暂的接触中,娥皇虽见苏代身形清瘦,衣着朴素甚至带着泥土气息,但他身量高大挺拔,面容俊朗,眉宇间那股专注与坚毅之气,以及被母亲辱骂后迅速调整的克制与坦然,都给她留下了颇为深刻的印象,与那些浮华纨绔子弟截然不同。姚平父女的善意化解了尴尬,苏代心中对吕氏那番粗俗刻薄的言语竟也生不出半分懊恼怨恨,只觉得能得佳人一顾,已是意外之喜。然而,自那日之后,娥皇那惊鸿一瞥的倩影、清雅的声音、温婉的笑容,便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在了苏代的脑海里,挥之不去。非但未曾因时光流逝而模糊,反而在他无数次的回想与描摹中,愈发清晰、深刻,萦绕心间。

从此,苏代每次路过姚家那高大气派的门楼之前,总会下意识地整理一下自己半旧的衣襟,将头发拢得更整齐些。脚步会不由自主地放慢,目光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悄悄向那深深庭院中张望。他多么希望能再次偶遇那抹绿色的身影,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上一眼;又或者,期盼着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那院中的佳人也能偶然瞥见自己,哪怕只是一瞥。

时光如白驹过隙,数载春秋悄然流逝。苏代在田间地头的刻苦攻读,在邻里间的谈吐变化,他那从口吃到日渐流畅、再到富有感染力的言谈,他那日益显露的见识与不凡气度,也渐渐通过仆役、邻人之口,零星地传入了姚府深闺。娥皇虽身处绣楼,并非完全与世隔绝。她偶尔隔着绣楼花窗,也能望见那个身形挺拔的青年农夫走过巷口,步履沉稳,目光坚定,与记忆中那个窘迫牵牛的少年已判若两人。她心中对苏代的印象愈发清晰:这是一个心胸开阔、举止沉稳、言谈间常有机锋与幽默,且能忍辱负重、志向高远的奇男子。

然而,这份朦胧的好感每每升起,便被一道冰冷坚硬、无法逾越的现实之墙所阻隔——门庭之别!姚家是洛邑巨富,往来皆权贵;苏家是清贫农户,生计尚需仰仗天时。这巨大的鸿沟,如同天堑,绝非个人才情所能填平。想到此处,娥皇心中泛起一丝苦涩,倚在窗边,望着庭院中盛开的牡丹,不禁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这份情愫,注定只能深藏心底,如同这春日里无人欣赏的幽兰,暗自芬芳。

一日,苏代因田租之事,再次来到姚府偏厅与管事交接。娥皇恰好在内堂整理书卷,隔着珠帘,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厅中那个挺拔的身影上。他正与管事交谈,态度不卑不亢,言谈条理清晰,眼神专注而明亮。婢女小蘋是娥皇的贴身侍女,最是机灵,早已察觉小姐每次见到这位苏郎君后,回到闺房总会有些异样,或是脸颊微红,或是对着窗外发呆,偶尔还会轻声叹息。她凑到娥皇身边,压低声音,带着促狭的笑意问道:“小姐,婢子瞧见啦!每次这位俊俏又特别的苏郎君来府里,您回到房里,一会儿欢喜一会儿忧愁的,有时还叹气。您……该不会是喜欢上这位种田的郎君了吧?”说完,掩着小嘴嘻嘻偷笑。

娥皇闻言,脸上倏地飞起两朵红云,如染胭脂,她急忙转身,作势要打小蘋,嗔怪道:“死丫头!休得胡言乱语!再乱说,仔细我撕了你的嘴!哪有此事!”声音虽轻,却带着少女特有的羞恼。

小蘋却不怕,黠慧地眨眨眼,继续逗她:“小姐您就别嘴硬啦!是就是嘛,有什么不敢认的?您要真有意,婢子我这就去帮您传个话,让他托人来提亲!如何?”

娥皇脸色一黯,轻叹一声,拉住小蘋,正色道:“小蘋,莫要再胡闹了。此事……绝无可能。他家境清寒,我父母……尤其是母亲,是断然不会同意的。若是让母亲知道了你这些疯话,非得大发雷霆不可,到时连累你受责罚,何苦来哉?”

小蘋撇撇嘴,不以为然:“怎么会呢?小姐您可是老爷夫人的心头肉、掌上珠啊!只要您真心喜欢,老爷那么疼您,说不定……”

“住口!”娥皇打断她,语气带着少有的严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门第之别,天壤之隔。此事不必再提。”她深知父亲的疼爱或许能包容她的任性,但在婚姻这等关乎家族体面、社会地位的终身大事上,父亲也未必能顶住世俗的压力,更何况母亲那关,根本就是铜墙铁壁。她转过身,望着窗外飘落的桃花瓣,心中默念:“只因这一道无形的门庭之限,古往今来,又令多少两情相悦的有心人,只能黯然神伤,含恨终生!”说到此处,娥皇默然无语,秀眉紧蹙,深深坐回绣墩之上,陷入沉思,眉宇间笼上了一层淡淡的轻愁。

她们主仆二人说话的声音虽然压得极低,但偏厅本就安静,加之苏代自苦练口才后耳力也变得格外敏锐,竟将这番对话听了个清清楚楚。每一个字,都如同小锤,敲击在他心上。尤其是娥皇那声叹息和那句“门第之别,天壤之隔”,更是让他心头剧震。

一股热血瞬间冲上头顶!苏代此刻真恨不得立刻冲出去,倾尽所有微薄家财,甚至跪地恳求,也要向姚家提亲!但冲动只是一瞬,他很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残酷的现实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浇灭了那点不切实际的幻想。他心中苦涩地自嘲:“痴心妄想罢了!我苏代不过一介靠天吃饭的农夫,在这战乱频仍、赋税沉重的年头,能勉强养活自己与老父已属不易,家中积蓄几近于无,又能拿出什么像样的聘礼?即便……即便真有那万分之一的奇迹发生,姚家应允了,难道我就能让娥皇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吗?难道要让她脱下绫罗绸缎,换上粗布荆钗,跟我一起忍受风吹日晒、粗茶淡饭的清苦吗?”

想到娥皇那双不染纤尘的玉手要去触碰粗糙的农具,想到她那如花似玉的容颜要经受田间的风霜,苏代的心便如刀绞般疼痛。即便娥皇甘愿为他忍受这一切,他也绝不忍心让她因自己而跌落尘埃,失去光彩。真正的爱慕,是给予而非索取,是成全而非占有。他内心深处,只愿娥皇能遇到一个真正门当户对、才貌双全、能给她安稳富足生活的良人,让她一生无忧无虑,幸福美满。在他心里,只要娥皇能展露笑颜,获得幸福,那便是他苏代最大的幸福了。

带着这份沉重而决绝的心意,苏代将对姚娥皇那份深沉的爱慕,如同埋葬最珍贵的宝藏一般,深深地、用力地压进了心底最幽暗的角落,覆上厚厚的泥土,不敢再轻易触碰。他办完事,失魂落魄地走出姚府,脚步沉重地踱进街边一家简陋的酒肆,想借酒消愁,却越喝越是清醒。出来时,已是暮色四合,冷月如钩。冰冷的夜风带着深秋的寒意吹过空旷的长街,卷起几片枯叶。他形单影只,怅然若失,一股巨大的空虚感攫住了他。望着清冷的月色和远处姚府透出的温暖灯火,他心头百感交集,不由自主地低声吟哦:

“柳斜风冷街空,微雪缓步声轻。芳径锦轩初灯,月上酒满愁浓。似醉似痴似醒,若梦若烟若风。”诗句凄凉落寞,道尽了他此刻的孤寂与无望。

正茫然间,前方传来一声严厉的怒喝:“还在这里发呆发愣!书都背熟了吗?明日若再背不出《禹贡》,看为师不打烂你的手心!还不赶快滚回去用功读书!”只见一位年长的私塾先生,正对着一个呆坐在街边石墩上、满脸愁容的小学童大声斥责。那声音如同洪钟,又似一道惊雷,狠狠劈在苏代混沌的心神之上!

苏代猛地一个激灵,如同醍醐灌顶!“这位老先生骂得对啊!”他心中呐喊,“灰心、失望、沉溺于无谓的悲伤,能解决什么问题?能改变我的处境吗?能拉近我与娥皇之间的距离吗?不能!统统不能!唯一能改变命运的,只有努力!只有不懈地奋斗!只有拼尽全力提升自己!”

姬光、陶噲那些人的轻蔑嘲讽,吕氏那刻薄的辱骂,与娥皇之间那道看似不可逾越的鸿沟……此刻,所有这些曾让他感到屈辱、痛苦、绝望的情绪,都如同燃料般被点燃,转化成一股前所未有的、熊熊燃烧的奋发之火!他害怕自己会被惰性或挫折打倒,回到过去那种浑浑噩噩的状态。回到家中那间简陋的书房,他拿起刻刀,用尽全身力气,在破旧的书案一角,深深地刻下了两个遒劲的大字——“努力”!每一笔每一划都入木三分,如同刻在他心头的誓言。他要让这两个字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不可懈怠!不可灰心!不可放弃!唯有努力,方有出路!

从此,苏代读书习艺,几近疯魔。他嗜书如命,不仅将大哥苏秦留下的《纵横策》翻烂背熟,更穷尽一切可能搜罗各类经籍。听说谁家有他没读过的书,无论是儒家经典、兵家韬略、法家论著,还是史书杂谈,他都想方设法去借,甚至不惜以帮工抵偿。洛邑乃天下商旅汇聚之地,苏代一听说哪里有客商聚集高谈阔论,谈论各国风物、政情秘闻、战场得失,他立刻放下农活飞奔而去,挤在人群中,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将那些零散的信息如同珍珠般串联起来。得知城中何处有名士聚集辩论,或是新来的游士开坛讲学,他更是场场必到,不惜花费重金购买席位,只为近距离观摩那些才智之士如何分析天下大势,如何引经据典,如何舌灿莲花、折服众人。他主动与那些士子交游,刻意谈论时政,提出尖锐问题,观察他们的应对思路和辩论技巧。

起初,那些士子见他衣着寒酸,谈吐虽不木讷但也无甚惊艳,颇有些嫌弃,不愿与他多谈。但苏代出手却异常大方(他将种田所得和父亲辛苦积攒的些许钱财几乎都投入于此),加之他听得多了,见识日广,谈吐间渐渐显露出独到的见解和敏锐的洞察力,看待时政往往能切中要害,提出令人耳目一新的观点。那些士子们渐渐发现,这个看似土气的农夫,竟有不俗的底蕴,便也乐于与他交流,甚至邀请他一同周游,增长见闻。

苏代如饥似渴地吸收着各家各派的思想精华和辩论技巧,默默记下,反复揣摩,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不断融合、创新。他不甘心!绝不甘心做一个只能年复一年在黄土中刨食,一生与禾苗镰刀为伍的农夫!他心中有一个无比坚定的信念在燃烧:终有一天,他要学有所成,要凭借胸中的韬略和口中的辩才,扬名于诸侯之间!他要让自己的身份、地位、声名,足以匹配得上姚娥皇家的门庭!他要堂堂正正地站在她面前,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能卑微地仰望!

苏代的苦读和训练变得更加疯狂了。田野、院落都成了他的演练场。他将田边枝叶繁茂的大树想象成威严的燕王、深沉的秦王、精明的赵王、骄矜的齐王;将捆扎好的禾捆当作是优柔的魏王、谨慎的韩王、强悍的楚王,甚至是那名义上至高无上却已衰微的周天子;将宽阔的打麦场幻想成列国宏伟的朝堂大殿。他一会儿站在这边,模拟着不同君王的语气、神态、可能的诘难和疑虑,提出各种刁钻的问题;一会儿又疾步走回“使臣”的位置,调动起所有的学识和智慧,引经据典,分析利害,慷慨陈词,务求言语清晰有力,逻辑严密,动人心魄。他将从各处听来的各派士子的辩论术细细拆解、推究、比较,扬其所长,避其所短,不断给自己设定更高的目标,增加辩论的难度,锤炼话术的锋芒与说服力。

没有人督促他,也没有人理解他。只有他自己,像一个最严厉的监工,日夜不停地催逼着自己前进。他常常读书至东方既白,演练到月落星沉,废寝忘食成了常态。在那些辛勤劳作的农人同伴眼中,这个目光日益锐利、言谈间锋芒毕露、仿佛脱胎换骨的苏代,行为越来越古怪,越来越不合群。大家私下议论纷纷,都觉得他不好好种田或学着经商谋生,整天抱着书本做白日梦,一定是魔怔了,得了失心疯。

面对这些冷嘲热讽和异样的目光,苏代充耳不闻,视而不见。他的心志已坚如磐石,一心只想着要尽快出人头地!他常常在夜深人静时,或在疲惫至极的劳作间隙,闭上眼,反复回想大哥苏秦当年衣锦还乡时的无上荣光:

“大哥苏秦,身披华贵的锦袍,头戴象征尊荣的高冠,长长的冠缨随风飘拂。他骑着一匹通体雪白、神骏非凡的高头大马,那张曾经饱经风霜的俊美脸庞,如今冷峻中透着睥睨天下的坚毅与自信。装饰着华丽纹饰的马车紧随其后,车厢上色彩鲜明的旌旗猎猎作响。更令人瞩目的是,车驾两旁侍立着数位来自燕、赵、齐、楚等国的绝色佳丽,她们衣饰华美,姿容绝世,行止间眼波流转,顾盼生辉,所过之处香风馥郁。长长的随行车队一眼望不到头,满载着黄金珠玉的车辆,在洛邑的黄土路上压出一道道深深的辙痕,那是权势与富贵的具象烙印……”

这幅景象如同最炽热的火焰,灼烧着苏代的心。他渴望!无比渴望成为兄长苏秦那样的人!他要往来驰骋于诸侯之间,凭借胸中的纵横捭阖之术,游说君王,指点江山!他要从一介布衣寒士,一跃成为名动天下、诸侯竞相延揽的高士!他要博取那令人眩目的富贵荣华,彻底改变自己的命运,让所有曾经轻视、嘲笑他的人刮目相看!此刻的他,心中燃烧着熊熊的欲望之火,富与贵,名与利,是他冲破一切阻碍、证明自己价值的唯一目标!而他手中那卷已被翻得毛边、浸润了汗水的《纵横策》,便是他坚信不疑的、通往那富贵之门的唯一钥匙!这是大哥留给他最珍贵的遗产,是无价的重宝!

他更记得苏秦在留给他的信笺中语重心长地写道:“……为兄虽尽得此《纵横策》之精妙要义,然所失者,唯在欲壑难填,贪功冒进,未能持守中正,是故功业虽显,终未能尽全其功,留有遗恨。弟天性持重,心思缜密,敏于外而慧于内,明于事理。当今天下,列国纷争,杀伐无度,强凌弱,众暴寡,形势瞬息万变,纵是王侯公卿,亦难保其首级周全,何况我等出身寒微之士?汝需日夜研习此策,焚膏继晷,不可有一日之懈惰!学成之后,更当谨守本心,持盈保泰,勿使所学有所偏失。若真能如此,则弟他日之成就,必不在为兄之下,甚或犹有过之!”大哥的殷殷期望、切切嘱托,如同明灯,一直指引着苏代在黑暗中前行。他坚信兄长所言绝非虚言,因此心志愈发专一坚定,摒除一切杂念,只求那功成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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