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篷马车碾过村口坑洼的土路,车轮卷起的烟尘在夕阳下拖出长长的尾巴。两匹健马不安地打着响鼻,似乎也嗅到了这小小村落中弥漫的某种不寻常气息。
马车在元家那间低矮破败的茅草屋前停下。精瘦的车夫老吴勒住缰绳,动作利落地跳下车辕,垂手侍立一旁,斗笠压得更低。
车帘掀开,酆振远当先一步跨出。他依旧锦衣华服,只是眉宇间那股刻意压抑的不耐和隐隐的戾气,在看到眼前这间摇摇欲坠的茅屋时,瞬间化作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厌恶。他用手帕掩住口鼻,仿佛这里的空气都带着穷酸和污秽的臭味。
“就是这种狗窝一样的地方?”他嫌恶地嘟囔着,目光扫过院墙边堆着的柴禾、角落里啄食的瘦鸡,最后落在敞开的屋门内,那几张惊惶不安的脸上。
郝济世随后下车,动作不疾不徐。他依旧是那副洗得发白的藏青布袍,背着藤编药箱,脸上挂着招牌式的、悲天悯人般的温和笑容。他仿佛没看到酆振远的嫌恶,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第一时间就锁定了被元老太紧紧护在怀里的石头,以及石头脖子上那块不起眼的碧色玉佩。
“大公子,稍安勿躁。山野人家,清贫亦是常态。”郝济世温声劝道,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屋内,“老朽郝济世,忝为医者,这位是酆府大公子。听闻贵府收留了一位受伤的公子,特来探视诊治。”
他话音未落,酆振远已经不耐烦地推开半掩的院门,径直闯了进去。目光如同冰冷的刀子,直接刺向靠在门边土墙上的酆兴华。
兄弟二人,目光在弥漫着血腥和草药味的低矮堂屋中,第一次真正交汇。
酆兴华衣衫褴褛,染着暗红的血污和尘土,脸色苍白,嘴角还残留着未擦净的血迹,形容狼狈不堪。唯有那双眼睛,深不见底,冰冷沉静,如同两口封冻的寒潭,倒映着酆振远锦衣华服的身影,没有半分波动,没有惊诧,更没有久别重逢的激动,只有一片死寂的审视。
酆振远的心,没来由地猛地一沉。这眼神…太陌生了!不是他记忆中那个虽然优秀却始终带着几分温润克制的二弟!这更像是一把藏在破旧剑鞘里的绝世凶刃,哪怕此刻锈迹斑斑,也难掩其即将出鞘的锋芒与…杀意?
“兴华?”酆振远压下心头那丝莫名的不安和更加强烈的嫉恨,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带上几分“兄长”应有的关切,只是那关切显得无比生硬和虚假,“真的是你?你怎么…弄成这副鬼样子?可让为兄好找!”他上前一步,作势要去搀扶。
就在他手指即将触碰到酆兴华手臂的刹那——
酆兴华的身体如同没有重量的幽灵般,极其细微地向后滑开半步。动作幅度小到几乎难以察觉,却精准地避开了酆振远的手。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用那冰冷的目光,淡淡地扫过酆振远伸出的手,随即转向他身后跟进来的郝济世。
“有劳兄长挂念。”酆兴华的声音嘶哑,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死不了。”
酆振远的手僵在半空,脸上那点虚假的关切瞬间冻结,随即被一层铁青的怒色覆盖。这无视!这冰冷的疏离!简直是对他酆府大公子尊严的赤裸裸践踏!尤其是在这肮脏的凡人面前!
“你!”他几乎要发作,但眼角余光瞥见郝济世那看似温和、实则带着审视的目光,硬生生将怒火压了下去,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没死就好!父亲和荀大师都担心得很!跟我回去!”
这时,郝济世已经走到屋子中央,他的目光早已从酆兴华身上移开,仿佛对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背景。他脸上那悲悯温和的笑容如同焊上去的面具,目光如同最柔和的暖阳,落在石头身上。
“这位小友,”郝济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让原本惊恐的石头都下意识地安静下来,好奇地看着这位慈眉善目的老爷爷,“老朽观你颈项赤红,气息微浮,可是受了惊吓?或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灼伤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极其自然地伸出手,那枯瘦的手指看似要搭向石头的额头,指尖却带着一种难以察觉的、微不可查的颤动,目标赫然是那块温润的碧玉!
元老太本能地将孙子往怀里又搂了搂,带着警惕。元老头也紧张地往前挪了一步。
酆兴华的瞳孔,在郝济世手指即将触碰到玉佩的瞬间,骤然收缩!丹田内那点新生的玄冰真气如同被激怒的毒蛇,猛地一缩,一股凛冽刺骨的寒意以他为中心,无声地弥漫开来!
屋内的温度,瞬间下降!
“郝神医,”酆兴华的声音响起,不大,却像一把冰锥,瞬间刺破了郝济世营造出的温和假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舍弟年幼体弱,些许惊吓,不劳神医费心。”
他说话的同时,身体看似随意地向前一步,恰好挡在了郝济世与石头之间。那弥漫开的寒意并非攻击,却像一道无形的冰墙,阻隔了郝济世所有探查玉佩的可能。
郝济世伸出的手,就那么突兀地、尴尬地悬在了半空。他脸上的笑容第一次出现了极其细微的僵硬,如同完美的瓷器裂开了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细纹。他缓缓收回手,捋了捋花白的长须,看向酆兴华,那双温和的老眼深处,一丝冰冷如毒蛇般的幽光,一闪而逝。
“哦?”郝济世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这位公子…气度不凡,似乎…并非凡俗之人?老朽观你气色,内伤沉疴,郁结于腑,若不及时疏导,恐伤及本源啊。”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试图穿透酆兴华冰冷的表象,窥探其体内虚实的深浅。
酆振远此刻也察觉到了气氛的诡异。他看着挡在郝济世面前、气息冰冷的酆兴华,再看看郝济世那看似温和却暗藏机锋的眼神,一股被无视、被排斥的怒火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危机感交织着冲上头顶。
“郝神医医术通神,让他看看你又怎么了?!”酆振远一步上前,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伸手就去抓酆兴华的肩膀,试图将他从郝济世面前拉开,“磨磨蹭蹭,难道还要在这狗窝里待一辈子不成?跟我走!”这一次,他手上带上了几分力道,指尖隐隐有水蓝色的仙光流转,带着禁锢的意味!
元老头和元老太吓得惊呼出声。
就在酆振远的手指即将扣住酆兴华肩胛的瞬间——
酆兴华动了!
没有华丽的招式,没有浩大的声势。他只是看似极其随意地、轻描淡写地侧了一下肩。
然而,就在这细微的侧肩动作中,他体内那点凝练的玄冰真气骤然爆发!一股精纯至极、冰冷刺骨的寒流,如同潜伏的冰龙出渊,顺着肩胛处的肌肉筋骨瞬间传导至体表!
嗤!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热铁烙上寒冰的声响!
酆振远那带着水蓝仙光、意图禁锢的手指,在距离酆兴华肩头衣衫还有半寸之处,猛地顿住!一股钻心刺骨的寒意,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瞬间刺破了他指尖的护体仙光,狠狠扎入他的指骨、经脉!
“呃!”酆振远闷哼一声,触电般缩回手,脸上血色尽褪,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指,指尖皮肤上竟然凝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一股阴寒的气息正顺着他的经脉向手臂蔓延,所过之处,仙元的运转都变得迟滞起来!
这…这绝不是重伤未愈之人该有的力量!这冰冷、纯粹、带着毁灭气息的真元…是玄冰真气?!他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在凡间恢复这种程度的力量?!
酆兴华缓缓转过身,正面面对着脸色铁青、又惊又怒的酆振远,还有他身后,笑容彻底消失、眼神变得无比幽深的郝济世。
夕阳的余晖从门口斜斜照入,将他的影子拖得很长,投射在斑驳的土墙上。那影子在摇曳的光线下,似乎微微扭曲了一下。
屋内的空气,凝固如冰。杀机,无声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