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一袭白衣，纤尘不染，在这泥泞污浊的山林里刺眼得格格不入。一把青黑色的竹骨伞斜斜地撑着，遮住了他大半面容，而后伞沿缓缓抬起，露出了他像瓷碗般一样白的皮肤，像初开的桃花一样绚烂的脸色，抬眼之间眼波流转，比长生见过的所有人都要惊艳。
但长生知道，这不是“人”。
她安静地睁着眼睛，瞳孔深处没有泛起丝毫涟漪。她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山林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漠然。
她问：“你又是什么东西？”
那“人”微微低头，目光落在她身上，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被一种玩味的探究取代。他唇角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声音低沉悦耳，像山涧冷泉，不带暖意：“有意思。小儿，你竟能看见我？”
长生的黑眼珠像两颗淬了寒冰的石头，她直直地回视，“有意思，你居然能听见我说话？”话语里有着一种近乎挑衅的尖锐。
那“人”似乎被这出乎意料的顶撞取悦了，喉咙里溢出低沉的笑声，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兴味。他随意地抬手，修长如玉的指尖朝着长生头顶方向，凌空轻轻一拂，动作优雅得像拂去一粒灰尘。
下一瞬，长生只觉得头顶掠过一丝山泉般的凉意，极其细微，却让她头皮瞬间发麻。那只在她头上待了很久的游魂，消失了。
“你头上刚趴了只不长眼的小鬼，聒噪得很。替你赶走了。”那“人”语气平淡，仿佛只是掸了掸灰，“举手之劳，不必谢。”
长生“哦”了一声，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珠转向了那“人”身下的青石，而后开口：“大黄总爱在你坐的这块石头上，翘着腿撒尿。”她顿了顿，补充：“大黄是只野狗。举手之劳，不用谢。”
那“人”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垂眸看了眼青石但并未起身，而后摇头失笑，那笑声里带着一丝新奇，“呵……你这小儿……”
“长生！长生！”山脚下传来少年焦急的呼喊。
长生循声望去，是林风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上跑。她再转回头，青石上已空无一人，仿佛从未有过什么白衣妖异的存在。只有那把青黑色的竹骨伞，失去了依托，正打着旋儿，悠悠地、无声无息地飘落到青石上。
“长生，你在看什么？”林风气喘吁吁地跑到近前，顺着长生的视线看，疑惑，“咦？这怎么有一把伞？”
“一个穿白衣的落下的。”长生收回目光，语气平淡。
“穿白衣的……”林风环顾四周，暮色沉沉，林深寂寂，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又混杂着不易察觉的紧张和忧虑，“又是……你看到的那些东西吗？”他的声音压低了。
“你信我？”长生眉心微动。她眼神里没有期待，全是审视。
“我一直都信你！”林风脱口而出，语气急切，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赤诚，但随即又有些底气不足地嗫嚅，“何况，那些东西……”他猛地刹住话头，而后掩饰般地抬手，用力揉了揉长生的头发，“长生，别听村里那些人胡说八道！什么怪胎、不祥……都是放屁！你父母的死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看到的那些东西也不是……总之，你很正常！你要信你自己！你……你是我见过最好的姑娘！”
夜色像墨汁一样洇染开来，模糊了少年清俊的轮廓，只有那双灼灼的眼睛和微红的脸颊，泄露着少年心事。
长生的眼睛平静，她仰着脸，声音清晰而冷冽，“你为什么这么肯定？连我自己，有时都分不清自己是疯是醒。你为什么这么笃定？”她的目光锐利起来，紧紧锁住林风躲闪的视线，“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林风的身体瞬间僵硬了。他猛地低下头，盯着自己沾满泥浆的鞋尖，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山风吹过林梢，发出呜呜的声响，更衬得此地的死寂。
许久。
长生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近乎残酷的了然。或许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这笑容深处，或许还藏着些许失望。
“那你找我来，是要说什么？”她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板，仿佛刚才那咄咄逼人地质问从未发生。
林风像是被赦免般，猛地松了口气，慌忙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那是一块拇指大小的玉石，在昏暗中依然流转着温润内敛的光华，仿佛内蕴星辰。
“这个…给你。”他把玉石塞进长生冰凉的手心，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我要走了。去很远的地方……学东西。这是我师父给的见面礼，说是好东西……”他顿了顿，声音艰涩，“你，收好。兴许…以后能护着你点。”
长生接过，玉石的光泽映着她毫无情绪的眼，“这么好的东西，不给你爹娘？”
“我爹娘啊……”林风自嘲地笑了笑，“我师父给了他们一大笔钱，要他们和我斩断亲缘，现在这个时候，他们应该在去附近城池的路上了吧。”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和茫然。
“你不跟着去？之后你回来，不怕找不到人？”
“我师父说我不会回来了。但，我想着，我师傅都能来这里挑选弟子，我之后说不定也还能回来。所以，长生，你有什么想要的吗？如果之后我能回来，一定带给你。”
长生抬头看着林风，语速缓慢而清晰。
“我，想，死。你能给吗？”
长生的话刚落下，山林间就吹来了一阵冷风，林风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他脸色煞白，“长生，你……”
长生突然又极其轻微地扯了下嘴角，那弧度几乎算不上是笑。
“跟你开个玩笑。别当真。”她打断他，语气平淡得没有任何起伏，“我没什么想要的，你照顾好你自己就行。”
林风长舒了一口气，他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那就好。长生你可吓死我了，以后莫要开这样的玩笑了。天晚了，我们下山吧。”
“你先走吧，我还有些事。”
林风看了看寂静无声的山林，又看了看长生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终是无奈地点了点头。
“好吧，那我先走。虽然这林子我们从小玩到大，但你还是早点下山啊。”
待林风一走，长生脸上的表情就消失干干净净，她低头看着掌心那枚玉石，用指尖轻轻摩挲了一下它光滑微凉的表面，然后五指张开，掌心缓缓向下。
一声闷响过后，玉石陷入泥泞。
长生眼睛直视着前方，动作近乎漠然地跨了过去，她走到青石旁，俯身，将那把被遗弃的竹骨伞细致地收拢、卷好，又放回了青石上，而后下山。却没曾想，在下山路上，撞见了跌跌撞撞跑来的长安。
半大的男孩儿浑身湿透，衣服上脸上全是泥浆，额头上还蹭破了一块皮，却死死咬着嘴唇忍着眼泪，但在看到长生的一瞬间，那久蓄的眼泪刷地一下就下来了，“阿姐，你怎么一直不回来啊？阿婆，阿婆她突然晕倒了，怎么叫都叫不醒，我……我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