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睁开眼的时候,周围亮了许多。
眼前一片眩晕,桑祈定了定神,抬头往四周望去。
“?”
目之所及的是一双巨大的小熊运动鞋,和几簇高出她头顶好几寸的巨草。
心下一跳,桑祈下意识想抬手揉眼,看见的却是一只雪白的猫爪。
“??“
喉咙里溢出一声细弱的猫叫,桑祈缓缓抬起头,对上一双清澈的眼睛。
一双温暖的巨手抚上她的头顶。
桑祈不受控制地“咕噜”了一声。
“还是一只怀孕的小猫呢。”
男孩只有八九岁的样子,稚嫩的脸上带着高兴的笑容,落在桑祈的眼睛里却无比庞大。
“……”
桑祈深吸一口气。
猫??
这个隐藏地图,把她变成了一只猫???
“你一直呆在这里,是没有主人吗?”
见面前的白猫眨巴着眼睛,愣愣地看着他,男孩俯下身来,笑眯眯地问她:“你愿意跟我走吗?”
没办法开口说话,桑祈只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那我得可给你取个名字,”男孩一屁股坐在了她的旁边,自顾自地琢磨着,“叫咪咪?小白?崽崽?”
“或者,你想不想叫元宝,或者团团呢?”
男孩苦恼地皱起眉毛。
“这些名字好像都不够特别呢。”
他一边思索着,一边轻轻摸着桑祈的头。
轻到有些小心翼翼。
突然,男孩眼前蓦地一亮。
“我们刚背过二十四节气表,”
他问桑祈:“你知道二十四节气吗?”
对上男孩亮晶晶的眸子,白猫轻轻眨了下眼。
“今天是小满,”
男孩咧开缺了一颗门牙的嘴巴,眉眼带笑对着她说道:“那你以后就叫小满,好不好呀?”
好呀。
桑祈听见体内有一道小小的声音响起。
和她共用一个身体的白猫小满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控制着自己毛茸茸的脑袋,轻轻蹭了蹭男孩小小的手掌。
那我以后,这辈子,下辈子——
就都叫小满吧。
她听见小满轻声说。
*
他们有一段很好的时光。
每一天,白猫都安静地蜷缩在男孩的床底下,等他从学校回家。
男孩总是会带回来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
比如一根学校门口卖的烤肠,一件睡上去很暖和的旧毯子,一只小小的搪瓷水碗,一袋男孩用攒了很久的零花钱换的廉价猫粮。
白猫陪他写作业,被他抱在怀里讲学校里发生的事情,和他一起睡觉。
周末的时候,男孩会把白猫带出门去。
有时候是窝在看台上,看男孩和朋友踢球;有时候是坐在公园的椅子上,陪男孩读一本厚厚的硬皮书。
不过,在更多的时候,男孩和白猫都会去那片他们相遇的草坪。
他们躺在草地里,阳光暖暖地晒下来,风过雀鸣,树叶低垂。
这时候,好像就连所有伤疤,都干净如洗。
在这个庞大无比的世界里,他们小小的日子就这样温暖地过。
其实也有很多苍白的印记。
比如男孩淤青的眼眶、手臂上的伤口、和满地被撕碎的纸张书本。
比如那扇房间门。
“我不在的时候,千万不要出去。”
男孩反复叮嘱白猫:“如果有人进来,就躲进床底。”
起初,白猫不知道为什么。
后来,它发现几乎每一天,那扇门外都时常响起女人压抑的哭泣声,拳头落在肉上的声音,头撞到墙上的声音,和酒瓶子摔在地上的声音。
出于一个流浪过的动物的敏锐直觉,白猫知道,这里一定发生着什么危险。
而这危险,和男孩日益增加的伤口、沉默,与泪水有关。
“小满。”
每当门外响起男人咒骂的声音时,男孩总是紧紧地捂住白猫的耳朵。
“你不要听。”
*
桑祈再次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的时候,她没有感受到体内有小满灵魂的存在。
破风声突然在耳边响起,属于白猫的耳朵近乎本能地竖了起来,桑祈控制着身体,猛地往旁边一闪。
砰。
哗啦。
一只空酒瓶子重重地砸在了她刚才趴着的位置,在地板上碎裂开来。
“死猫,还敢躲。”
一道属于男人的咒骂声在背后响起。
桑祈循声回过头去。
只见一个面容熟悉的肥胖中年男人站在客厅的中间,白体恤上溅着零星的油污,正满脸厌恶地看着她。
和“村民小满”长得一模一样。
随着一道细小的呜咽声在男人的背后响起,穿着校服的男孩猛地挣脱了死死扯住他的女人的手,冲上前来,挡在了白猫和男人的中间。
“为什么你打我,打妈妈,现在还要杀小满!”
男孩抽噎着,浑身都在止不住地颤抖:“你还想干什么!”
“干什么,你说老子想干什么!”
男人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每天吃老子的住老子的,一声不吭从外头抱个猫崽子回来放老子的房子里养,还敢这么跟老子说话,你他妈是不是活腻了?”
桑祈抬头看向那道颤抖着把自己挡在身后、瘦小单薄的背影。
“那你有什么朝我来行不行!”
男孩的眼眶里涌出泪水,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他大声对着男人竭力吼道,“你不要这样对妈妈,也不要这样对小满!!”
啪。
男人猛地抬起手,用力甩了男孩一个巴掌。
“嘶。”再次感觉到小满的灵魂接管了身体,白猫弓起背来,骤然从男孩地脚边窜了出去。
狠狠咬在了男人的小腿上。
“死猫!”
一把扯过白猫的脖子,男人冷笑一声,“还敢咬老子!”
剧烈的疼痛从脖颈间传来,桑祈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在逐渐变得模糊。
“爸!”
男孩吼了一声。
像是想到了什么,男人拎着白猫的脖子,转身越过跪在地上不停地颤抖的女人,踢开使劲浑身解数抱住他脚的男孩,迈进了厨房里。
砰。
白猫被他用力地摔到了桌上。
桑祈看见,男人从放满了厨具的柜子里,缓缓抽出了一把菜刀。
“爸!”
男孩浑身都在发抖,连滚带爬地再次抱住男人的脚,“你要干嘛!!”
“滚!”再次踹开男孩,男人吼道,“你个来讨债的种,你给老子去死!!”
他一刀砍了上去。
鲜血四溅。
随着脖颈彻底断裂,桑祈的意识从白猫的身体里脱离了出来。
“……”
垂头看了一眼自己半透明的身体,她试图用手去挡男人还要继续往下砍的菜刀。
然而,她的手径直穿过了男人的身体。
手指微蜷,桑祈轻轻一怔。
在这个场景里,她做不了任何事情。
“哭哭哭,就知道哭,连打你一巴掌都不行,老子把你娶回来干啥!”
“天天吃老子的喝老子的,还敢帮着你妈跟老子顶嘴,我看你是个屁的儿子,吸血鬼还差不多!”
“催催催,一天到晚都垮这你那张批脸催老子还你钱,老子是欠了你钱又不是欠了你命!”
男人像是情绪彻底上了头,不断地对着面前面目全非的尸体挥动着手里的菜刀。
砍下一刀,他就骂一句。
“给老子发这么点工资还把老子当条狗使唤,真当自己是什么大老板啊!”
“天天打麻将赢老子钱,你是不是出老千,你是不是动手脚了,你是不是看不得老子过得好,故意从老子手里弄钱!”
“又给老子甩脸色,老子稀罕伺候你个部门经理吗?!”
“死股票,只会跌跌跌,老子倒八辈子霉摊上这支股!”
“天天就知道找老子要钱,你个老不死的,真要是为老子好,你个当爸的就该早点去死,把那栋房子腾出来给老子用!!”
“操你妈!给老子去死啊!!去死去死去死!!!”
……
画面和咒骂声逐渐变得模糊,再次失去意识之前,桑祈只看见男人不停挥刀的动作,和男孩通红的眼睛。
“从草坪边第一次见面,我就想说——”
“你的眼睛好漂亮。”
她听见耳边再次响起了小满的声音。
它用男孩听不见的声音,轻声道:
“你不要哭。”